鴿類甚繁，晉有坤星， 坤星：〔吕註〕以下數條，俱見鴿子經。魯有鶴秀，黔 黔：〔何註〕音箝，今貴州省，即秦之黔中地。有腋蜨，梁有翻跳，越有諸尖 鶴秀諸尖：〔何註〕鶴秀、腋蜨等九種皆鴿名。蜨，俗作蝶。：皆異種也。〔馮評〕疏剔詳明，可稱博物。又有靴頭、點子、大白、黑石、夫婦雀、花狗眼之類，名不可屈以指，惟好事者能辨之也。〔但評〕百人俊，千人英；百里賢，千里聖：天地生才，何國蔑有？類而辨之，擇而採之，兼收並蓄，授政任功，喜起賡歌，師師濟濟，令人神遊帝世。○瑰麗之極，筆亦超脱。〔馮評〕大落墨法。鄒平張公子幼量癖好之，按經而求，務盡其種。其養之也，如保嬰兒：冷則療以粉草，熱則投以鹽顆。〔馮評〕古有相鶴經，乃鴿亦有經，並豢養之法亦詳言之。鴿善睡，睡太甚，有病麻痹而死者。張在廣陵，以十金購一鴿，體最小，善走； 「善走」：康熙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喜走」，今參照江城中「善怒」、樂仲中「善啖」等，并據鑄本、異史本、青本改。置地上，盤旋無已時，不至於死不休也，故常須人把握之；夜置群中，使驚諸鴿，可以免痹股之病 「已免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已」。「痹股」：青本作「痹敗」。：是名「夜遊」。〔何評〕好名目。齊魯養鴿家，無如公子最；〔馮評〕抬高公子，下更出奇。公子亦以鴿自詡。〔但評〕何嘗不可自信。一夜，坐齋中，忽一白衣少年叩扉入，殊不相識，問之，答曰：「漂泊 漂泊：〔何註〕流寓也。庾信哀江南賦：「下亭漂泊，高橋羈旅。」之人，姓名何足道。遥聞畜鴿最盛，此生平之所好也， 「此生平之所好也」：鑄本作「此亦生平所好」。〔但評〕何嘗不聞風而來。願得寓目。」張乃盡出所有：五色俱備，燦若雲錦。少年笑曰：「人言果不虚，〔但評〕人言何嘗虚。公子可謂盡養鴿之能事矣。 鑄本無「盡」字。〔但評〕何嘗不盡能事。僕亦攜有一兩頭，頗願觀之否？」張喜，從少年去。月色冥漠，野况蕭條， 「况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壙」。心竊疑懼。少年指曰 「少年」：康熙本作「少」，今據諸參校本補。：「請勉行，寓屋不遠矣。」又數武，見一道院，僅兩楹。少年握手入，昧無燈火。少年立庭中，口中作鴿鳴。〔馮評〕插羽佳人。忽有兩鴿出：狀類常鴿，而毛純白；飛與簷齊，且鳴且鬥，每一撲，必作觔斗； 觔斗：〔吕註〕朱熹詩：「衹麽虚空打觔斗。」少年揮之以肱，連翼而去。復撮口作異聲，又有兩鴿出：大者如鶩，小者裁如拳，集階上學鶴舞。〔何評〕好看。大者延頸立，張翼作屏，宛轉鳴跳，若引之；小者上下飛鳴，時集其頂，翼翩翩如燕子落蒲葉上，聲細碎，類鼗鼓；大者伸頸不敢動，鳴愈急，聲變如磬。兩兩相和，間雜中節。既而小者飛起，大者又顛倒引呼之。〔馮評〕異奇。張嘉嘆不已，自覺望洋 望洋：〔何註〕洋，波澜也。莊子：「河伯至北海，望洋向若而嘆。」若，海神名。〔吕註〕莊子·秋水篇：「河伯行至於北海，東面而視，不見水端，始旋其面目，望洋向若而嘆曰：『今我睹子之難窮也！』」可愧， 「望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汪」。遂揖少年，乞求分愛，少年不許；又固求之，少年乃叱鴿去，仍作前聲，招二白鴿來，以手把之，曰：「如不嫌憎，以此塞責。」接而玩之：睛映月作琥珀色，兩目通透， 「目」：康熙本作「日」，今據諸參校本改。若無隔閡， 隔閡：〔何註〕閡音礙，外閉也。△按：閡音何。中黑珠圓於椒粒；啟其翼，脅肉晶瑩，臟腑可數。〔馮評〕山堂肆考：「鴿，邑有二十餘種，其名則有銀合、海鹽、倒插點子、毛脚鳳髻、黑夜遊、半天嬌、插翟人之類。」張甚奇之，而意猶未足，詭求不已。少年曰：「尚有兩種未獻，今不敢復請觀矣。」方競論間，家人燎麻炬入尋主人。回視，少年化白鴿，大如鷄，冲霄而去；又目前院宇都渺，蓋一小墓，樹二柏焉。 「二柏」：青本作「兩柏」。與家人抱鴿，駭嘆而歸。試使飛，馴異如初，雖非其尤， 「非其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未拔」。〔但評〕何嘗非拔其尤。人世亦絶少矣。於是愛惜臻至。〔但評〕何嘗不愛惜臻至。積二年，育雌雄各三，雖戚好求之，不得也。〔但評〕何嘗肯輕以予人。有父執 父執：〔吕註〕禮·曲禮：「見父之執，不謂之進，不敢進；不謂之退，不敢退。」註：「父執，父同志之友也。」某公爲貴官，一日見公子，問：「畜鴿幾許？」公子唯唯以退，疑其意愛好之也， 二十四卷本「不」作「弗」，二字通假。「有父執」作「會父執」。「疑其」：青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疑某」。思所以報而割愛良難。〔但評〕初念何嘗不是。又念：長者之求，不可重拂，且不敢以常鴿應，選二白鴿，籠送之，自以千金之贈不啻也。〔但評〕轉念錯矣。天下豈有中心至愛之端，而肯迫於勢利乎？他日，見某公，頗有德色， 德色：〔吕註〕漢書·賈誼傳：「借父耰鉏，慮有德色。」而某殊無一申謝語。 「申謝」：康熙本無「申」字，今據諸參校本補。心不能忍，問：「前禽佳否？」答云：「亦肥美。」〔但評〕門外漢語，令人絶倒。張驚曰：「烹之乎？」曰：「然。」〔但評〕肉食者真實語。張大驚曰：「此非常鴿，乃俗所言『靼韃』 靼韃：〔何註〕音坦撻，産異鴿之地，因以名之也。△按：靼韃音達大。者也！」 「所言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所稱」。某回思曰：「味亦殊無異處。」〔但評〕臭味差池，有何異處？〔馮評〕削圓方竹杖，漆卻斷紋琴，世間殺風景事最多。因想天地間之有以絶世妙文，求賞識於妄庸巨子之前，誦之者摇頭掉臂；作龍吟虎嘯之聲，而聽之者指東話西，成口應心違之狀，豈不冤哉！張嘆恨而返。至夜，夢白衣少年至， 「嘆」：青本作「悼」。康熙本「恨」下有「日」字，今據諸參校本删。「至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來」。責之曰：「我以君能愛之，故遂託以子孫。〔但評〕到底非真愛，非真能愛，託之者亦自誤也。何乃以明珠暗投， 明珠暗投：〔吕註〕鄒陽獄中上梁王書：「明月之珠，夜光之璧，以暗投人於道，衆莫不按劍相眄者。何則？無因而至前也。」 「何以」：青本、鑄本作「何乃以」。致殘鼎鑊！〔但評〕以極愛之物贈諸不愛之人，我雖珠玉重之，彼直鼎鑊殘之耳。即不至是，亦未必果如我之保護也。故交際之間亦不可不慎。今率兒輩去矣。」 「兒辈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若辈」。〔但評〕惜乎去之不早。言已化爲鴿，所養白鴿皆從之，飛鳴逕去。天明視之，果俱亡矣。心甚恨之，遂以所畜分贈知交，數日而盡。
異史氏曰：「物莫不聚於所好，〔馮評〕拈一「好」字，跳出題外作議，便能不死下句。誠然也。葉公好龍， 葉公好龍：〔何註〕葉公子高好龍，天龍窺頭於牖而葉公遠走。非好龍也，好似龍者也。〔吕註〕申子：「葉公子高之好龍也，雕文畫之。天龍聞而下之，窺頭於牖，施尾於堂。葉公見之，棄而還走，失其魂魄。是葉公非好龍也，好夫似龍非龍者也。」 「誠然也」：鑄本作「故」。「公好」：青本作「公子好」。則真龍入室；而况學士之於良友，賢君之於良臣乎！而獨阿堵之物，好者更多，而聚者特少。亦以見鬼神之怒貪，而不怒癡也。」 「不怒」：康熙本作「怒」，今據四參校本改。
〔但評〕鴿異，何爲而作也？凡聖主之得賢臣，志士之遇良友，推而至於烈士之劍，世家之書，善畫者之遺跡，善晝者之藏幀，及金石珍玩之物，真知之，故好之；真好之，故求之；求而得之，則養之、保之，防護而愛惜之，心盡矣，能事畢矣。以此自詡，可無愧矣。顧或既拔其尤，且以其彙，亦知寶貴，不輕示人；而乃勢利薰心，夤緣枉己，遂致剜心割肉，抵玉投珠。豈知好龍者非真，獻璞者莫辨。贈之者頗有德色，受之者視若尋常。僅堪一臠之供，誰識千金之重？不特聞風者半途返駕，絶跡不前，即其已至者，亦必各傷其類，相率而遠去矣。豈獨鴿爲然哉！
〔方評〕張以計較利害之心勝，故始以專，則神聚者，終以分則神散。白鴿那得不去？迨並餘鴿而盡贈之，不更傎乎！
〔何評〕曲曲傳神，如睹飛奴之異。
向有友人饋朱鯽於孫公子禹年， 孫禹年：〔吕註〕名琰齡，淄川人。拔貢生、定州同知。兵部尚書之獬子，通政司珀齡弟也。家無慧僕，以老傭往。及門，傾水出魚，索柈而進之。迨達主所，魚已枯斃。公子但笑不言，以酒犒傭，即烹魚以饗。既歸，主人問：「公子得魚頗歡慰否？」答言 「迨」：鑄本作「及」。「但笑不言」：鑄本作「笑而不言」。「答言」：鑄本作「答曰」。：「歡甚。」問：「何以知？」曰：「公子見魚便欣然有笑容，立命賜酒，且烹數尾以犒小人。」主人駭甚，自念所贈頗不粗劣，何至烹賜下人！因責之曰：「必汝蠢頑無禮，故公子遷怒耳。」傭揚手力辯曰：「我固陋拙，遂以爲非人耶！ 「耶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也」。登公子門，小心如許，猶恐筲斗不文，敬索柈出，一一匀排而後進之， 「進之」：康熙本作「進」，今據四參校本補。有何不周詳也？」主人駡而遣之。
靈隱寺僧某，以茶得名，鐺臼皆精。然所蓄茶有數等， 「數等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數種」。恒視客之貴賤以爲烹獻；其最上者，非貴客及知味者，不一奉也。一日，有貴官至，僧伏謁甚恭，出佳茶，手自烹進，冀得稱譽。而貴官殊無一語。 「佳茶」：青本作「佳茗」。「而貴官殊無一語」：鑄本作「貴官默然」。僧惑甚，又出最上一等，細細烹煎而後進之。 「又出最上一等，細細烹煎而後進之」：鑄本作「又以最上一等烹而進之」。飲已將盡，猶無贊語。急不能待， 鑄本「猶」作「並」，「急」上有「僧」字。鞠躬曰：「茶何如？」貴官執琖一拱曰：「甚熱。」此兩事，可與張公子之贈鴿同一笑也。 二十四卷本「贈」上無「之」字。以上二則，亦見于七四四九號青本，文後有荷邨識語：「右二則以其類笑柄，删除後同人以爲可存，遂續添此頁。荷邨識。」其位置居初刻本第十二與第十三頁之間，版心標「又十二」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 參校本：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、青本）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