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本、黄本題下有「二則」二字。
邑之西崖莊,有賈某被人殺於途; 「西崖荘」:黄本、青本「西」下有「有」字,黄本「崖」作「涯」。「賈某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賈者」。隔夜,其妻亦自經死。賈弟鳴於官。時浙江費公禕祉令淄,親詣驗之。見布袱裹銀五錢餘,尚在腰中,知非爲財也者。 二十四卷本「錢餘」作「錢」,並鑄本、異史本「者也」作「也者」。〔但評〕頭緒已清。拘兩村鄰保,審質一過,殊少端緒,並未搒掠,釋散歸農, 二十四卷本「釋散」作「釋放」。但命約地細察,十日一關白而已。〔馮評〕今則恐其逾限而酷刑矣。逾半年,事漸懈。賈弟怨公仁柔,上堂屢聒, 「屢聒」:青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黄本作「屢噪」。「歸農」:青本作「歸」。公怒曰:「汝既不能指名,欲我以桎梏加良民耶?」〔馮評〕仁人之言。〔但評〕仁人之言。呵逐而出。賈弟無所伸訴,憤葬兄嫂。一日,以逋賦故,逮數人至。 「逋賦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賦役」。内一人周成,懼責,上言錢糧措辦已足,即於腰中出銀袱,〔馮評〕倘並不出銀袱奈何!禀公驗視。公驗已, 「公驗」:鑄本作「驗」。便問:「汝家何里?」答云某村。又問:「去西崖幾里?」答:「五六里。」「去年,被殺賈某,係汝何物?」 此上二十三字:「又問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又云」。二十四卷本「答」作「答云」,「去」上有「問」字。「何物」二十四卷本作「何親」,青本、黄本、鑄本作「何人」。青本「去」上有「公云」二字。答云:「不識其人。」公勃然曰:「汝殺之,尚云不識耶?」〔但評〕語衹如此,其間有詞氣可審,神色可辨,以詭變而得其情,是可意會而不可言傳者。〔馮評〕半天一個霹靂,嗚呼神矣!周力辨,不聽,嚴梏之,果伏其罪。先是:賈妻王氏,將詣姻家,慚無釵飾,聒夫,使假於鄰,夫不肯。妻自假之, 「妻自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自」。頗甚珍重,歸途卸而裹諸袱,内袖中;既至家,探之已亡。不敢告夫,又無力償鄰,懊惱欲死。 「懊惱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惱」。是日,周適拾之,知爲賈妻所遺,窺賈他出,半夜逾垣,將執以求合。時溽暑,王氏卧庭中,周潛就淫之。王氏覺,大號。周急止之,留袱納釵。事已,婦囑曰:「後勿來,吾家男子惡,犯恐俱死。」周怒曰:「我挾勾欄數宿之貲,寧一度可償耶!」婦慰之曰;「我非不願相交,渠常善病,不如從容以待其死。」周乃去,於是殺賈,夜詣婦曰:「今某已被人殺,請如所約。」婦聞大哭,周懼而逃。天明,則婦死矣。公廉得情,以周抵罪。共服其神,而不知所以能察之故。公曰:「事無難辨, 「所以」:黄本作「其所以」。「難辨」:青本作「難辦」,今據諸參校本改。要在隨處留心耳。〔馮評〕司牧要言。初驗尸時,見銀袱刺卍字文,周袱亦然,是出一手也。及詰之,又云無舊,詞貌詭變,〔馮評〕「詞貌詭變」四字宜看。是以確知其情也。」 「卍」:此用異史本,别本作「萬」。「其情」:鑄本作「其真凶」。
異史氏曰:「世之折獄者,非悠悠置之,則縲繫數十人而狼藉之 狼藉之:〔何註〕言磨折之至於憊也。耳。〔但評〕兩層道盡折獄者通病。堂上肉鼓吹, 肉鼓吹:〔吕註〕十國春秋:「後蜀李匡遠性卞急,一日不斷刑則慘然不樂。嘗聞捶楚之聲,曰:『此一部肉鼓吹也。』」喧闐旁午, 旁午:〔吕註〕前漢書·霍光傳:「使者旁午。」註:「旁午,分布也。」按謂一縱一横也。遂嚬蹙曰:『我勞心民事也。』雲板 雲板:〔吕註〕未詳。○宋史·輿服志:「登封輦制簡素,止施雲板而已。」〔何註〕續事始:「南齊置鐵磬,即今雲板也。」三敲,則聲色並進,難决之詞,不復置諸念慮; 「置諸念慮」:鑄本作「置念」。專待升堂時,禍桑樹以烹老龜 禍桑樹以烹老龜:〔吕註〕異苑:「孫權時,永康有人入山,遇一大龜,即束之舟。龜言曰:『遊不量時,爲君所得。』人甚怪之。載出,泊越里,纜舟於大桑樹。宵中,聞樹呼龜曰:『勞乎元緒?奚事爾耶?』龜曰:『我被拘系,方見烹臛;雖盡南山之樵,不能潰我。』樹曰:『諸葛元遜博識,必致相苦,令求如我之徒,計從安出?』龜曰:“子明無多辭,禍將及爾。』樹寂而止。既至吴,權命煮之,焚柴萬車,龜猶如故。諸葛恪曰:『燃以老桑方熟。』獻者乃述龜樹共言。權使伐樹,煮龜立爛。今烹龜猶多用桑薪,野人故呼龜爲元緒。」耳。〔但評〕「禍桑樹以烹老龜」,欲得民情者三復此言。嗚呼!民情何由得哉!余每謂 「每謂」:鑄本作「每曰」。:『智者不必仁,而仁者則必智;蓋用心苦則機關出也。』〔馮評〕二語可當經傳。〔但評〕此語親切有味,然不外能好人、能惡人兩「能」字。『隨在留心』之言,可以教天下之宰民社者矣。」〔但評〕夫殺於途,妻隔宿自經,是明知其夫之被殺也;且明知其夫之由己而死,不可以自白,不可以對夫,不可以鳴官。萬不可偷生,而乃忍泣吞聲而死也。銀袱在腰,非爲財益可信。不加良民以桎梏,至仁也,亦至明、至健矣。以銀袱而得正凶,悉陳底里,人仰神明。其言曰:「事無難辨,要在隨處留心。」夫惟隨處留心之官不多見,此天下所以有未了之案,而難遇神明之宰也。
邑人胡成,與馮安同里,世有隙。胡父子强,馮屈意交歡,胡終猜之。一日,共飲薄醉,頗傾肝膽,胡大言:「勿憂貧,百金之産不難致也。」馮以其家不豐, 此上十四字:二十四卷本「致」作「置」,「其」作「胡」。「不難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無難」。故嗤之;胡正色曰:「實相告:昨途遇大商載厚裝來,我顛越於南山眢井中矣。」 「大商」: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大高」;「矣」:異史本作「焉」,二處均據參校本改。〔馮評〕雖云戲語,未有以殺人爲戲者,豈非自尋死道,無怪是人應得横災。而井中冤鬼借胡成以代爲之伸理歟?不遇費公則冤終莫伸,而胡真死矣。馮又笑之。時胡有妹夫鄭倫,託爲説合田産,寄數百金於胡家,遂盡出以炫馮。馮信之,既散,陰以狀報邑。公拘胡對勘,胡言其實,問鄭及産主皆不訛。 「公拘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令拘」,「皆不訛」:青本、黄本無「皆」字。乃共驗諸眢井,一役縋下,則果有無首之尸在焉。〔但評〕臨民者將奈之何。胡大駭,莫可置辯,但稱冤苦。公怒,擊喙數十,〔但評〕擊數十,妙。曰:「確有證據,尚叫屈耶!」〔但評〕不以爲屈,妙。以死囚具禁制之。 「禁制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械制」。〔但評〕稱冤而復冤,擊之且以死囚具禁制之,深謀嘿斷,心有智珠,胸有成竹。尸戒勿出,惟曉示諸村,使尸主投狀。〔但評〕此更令人莫測。逾日,有婦人抱狀,自言爲亡者妻,言:「夫何甲,揭數百金出作貿易,被胡殺死。」公曰:「井有死人,恐未必即是汝夫。」婦執言甚堅。公乃命出尸於井, 「出作」:異史本、鑄本作「作」。今據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改。「乃命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又命」。視之,果不妄。婦不敢近,卻立而號。〔但評〕此等處最宜留神。公曰:「真犯已得,但骸軀未全。〔馮評〕二句要看。汝暫歸,待得死者首,即招報令其抵償。」〔但評〕忽對真犯説真話。遂自獄中唤胡出,訶曰:「明日不將頭至,當械折股!」〔但評〕忽唤假犯説假話。〔馮評〕無首則難定案,先問婦而後問胡,處處細甚。押去,終日而返, 「押去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役押」。二十四卷本作「役押去」。詰之,但有號泣。乃以梏具置前作刑勢,〔但評〕穩真犯之心,使其不疑。即又不刑,曰:「想汝當夜扛尸忙迫,不知墜落何處, 「即又」:鑄本作「卻又」。「墜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墮」。〔馮評〕此等處節次一毫錯亂不得。奈何不細尋之?」〔但評〕開覓頭之路,使其不懼。胡哀祈容急覓。公乃問婦:「子女幾何?」答言:「無。」問:「甲有何戚屬?」「但有堂叔一人。」公慨然曰 「哀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哀免」,青本、黄本作「哀冤」。「問甲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甲」,青本「但」上有「云」字。「但有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但言」。「慨」:青本作「公慨」。:「少年喪夫,伶仃如此,其何以爲生矣!」〔馮評〕故挑之。〔但評〕穩之更穩。婦乃哭,叩求憐憫。 「叩求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即求」。公曰:「殺人之罪已定,但得全尸,此案即消;〔但評〕開之又開。消案後速醮可也。 「即消,消案」:鑄本作「既結,結案」。〔但評〕此語出力萬分,頭已爲「速醮」二字覓出。汝少婦,勿復出入公門。」 「公門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此門」。〔馮評〕費公主意在不出尸,而令尸主投狀兩句中,以後逐節細心看去,在姦婦上堂時形狀必多露跡處,在他人恐難如此從容耳。婦感泣,叩頭而下。公即票示里人,代覓其首。〔但評〕示人代覓,使有恃而不恐。經宿,即有同村王五報稱已獲,問驗既明,嘗以千錢。唤甲叔至,曰:「大案已成,然人命重大,非積歲不能成結。 「成結」: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得結」。侄既無出,少婦亦難存活,早令適人。此後亦無他務,〔但評〕前日認尸,真犯已得,此日報頭,大案已成。乃猶不肯遽信,而必使真犯自投而乃决,其用心良苦矣。但有上臺檢駁,止須汝應聲耳。」甲叔不肯,飛兩簽下;再辯,又一簽下。甲叔懼,應之而出。婦聞,詣謝公恩, 「應聲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應身」。「謝公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公謝」。公極意慰諭之,又諭:「有買婦者,當堂關白。」既下,即有投婚狀者,蓋即報人頭之王五也。〔但評〕今而後婦心安矣,王五婚狀之投,被此三簽逼出。公唤婦上,曰:「殺人之真犯,汝知之乎?」答以「胡成。」 「婦上」:青本作「婦去」。「答以」:鑄本作「答曰」。公曰:「非也。汝與王五乃真犯耳。」〔馮評〕千穩萬穩,無可疑矣。二人大駭,力辯冤誣。公曰:「我久知其情, 「冤誣」:鑄本作「冤枉」。「我久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乃久」。所以遲遲而發者,恐有萬一之屈耳。尸未出井,何以確信爲汝夫?蓋先知其死矣。且甲死猶衣敗絮, 「且甲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且賈」。數百金何所自來?」〔馮評〕此層前未叙出。又謂王五曰:「頭之所在,汝何知之熟也?所以如此其急者,意在速合耳。」〔馮評〕初訊時問銀所自,鄭與産主言皆合,此起疑根子。兩人驚顔如土,不能强置一詞。並械之,果吐其實。蓋王五與婦私已久,謀殺其夫,而適值胡成之戲也。乃釋胡; 「婦」:異史本作「婦人」,今據參校本刪,「釋胡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釋胡罪」。馮以誣告,重笞,徒三年。事既結, 「事既結」:黄本作「案既結」,鑄本作「事結」。並未妄刑一人。〔但評〕井有死人,恐未必汝夫,使婦執言而後出之,乃知前此戒勿出之妙。婦不敢近,卻立而號,尸主顧如是耶?真犯已得,當令真犯將頭至耳,貌詰胡而暗紿婦,使無公門之懼,而又有桑中之喜,宜其執首而獻也。然大案雖已成,而人命實重大,借令投婚狀之人非即報人頭之人,敢謂殺人之真犯果在是乎?久知其情,而遲遲發之,至和盤托山,令彼不能强置一詞,未妄刑一人,而大案已成信讞,此之謂仁人。
異史氏曰:「我夫子有仁愛名,即此一事,亦以見仁人之用心苦矣。方宰淄時,松裁弱冠,過蒙器許,而駑鈍 駑鈍:〔吕註〕諸葛亮出師表:「庶竭駑鈍,攘除姦凶。」不才,竟以不舞之鶴爲羊公辱。 不舞之鶴:〔吕註〕世説:「劉遵祖少爲殷中軍所知,稱之於庾公。庾公甚忻然,便取爲佐。既見,坐之獨榻上與語。劉爾日殊不稱。庾大失望,因名之爲羊公鶴。昔羊叔子有鶴善舞,嘗向客稱之;客試使驅來,氃氋而不能舞,故稱比之。」是我夫子生平有不哲之一事,則某實貽之也。悲夫!」 「異史氏曰……悲夫」:鑄本無此段。「則某」:青本作「則松」。〔馮評〕知己之感,滿紙嗚咽,其立言婉妙,凄人心脾。
〔但評〕果仁愛,則無時無處而不用心。心之所在,如鏡高懸,物來自照;而又衡其輕重,發以周詳,使之自投,無可復遯,至罪人斯得,傳爲美談。不知遲遲而發之時,費無限心思,費無限籌畫。伊古以來,豈有全不用心之神明哉!
〔馮評〕聊齋不如人,衹甲乙兩科耳。爲問當時兩科中人至今有一存者否?而聊齋名在千古。費公知人之名,轉借聊齋以傳,嗚呼幸哉!
〔王芑孫評〕總觀折獄數篇,知宰民社者惟患不關心耳。倘能隨處留心,何患心情不得,獄之不能折哉?
〔校記〕(底本:異史本 參校本:青本、黄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)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