邑劉姓，虎而冠者也， 虎而冠者也：〔何註〕史記：「周勃盡誅諸吕，大臣議欲立齊王。琅玡王及大臣曰：『齊王母家駟鈞，惡戾，虎而冠者也。』」〔馮評〕漢書句法。後去淄居沂，習氣不除， 習氣不除：〔吕註〕華嚴經：「除一切煩惱習氣。」○法苑珠林：「舍利佛從佛經行。有鷂逐鴿，鴿飛來佛旁住，佛影覆鴿，鴿身安穩，怖畏即除，不復作聲。後舍利佛影覆鴿，鴿復作聲，戰怖如初。佛謂舍利佛：『汝身三毒習氣未盡，以是故恐怖不除。』」鄉人咸畏惡之。有田數畝，與苗某連壠。苗勤，田畔多種桃。桃初實，子往攀摘，劉怒驅之，指爲己有。子啼而告諸父。父方駭怪，劉已詬駡在門，且言將訟。苗笑慰之，〔馮評〕里豪如劉，幾出情理之外，如苗某，天下無不可了之事，可敬可法。怒不解， 「不解」：青本作「不可解」。忿而去。〔馮評〕氣是無名火，急須加忍耐，逞忿在一時，小事翻成大。時有同邑李翠石作典商於沂，劉持狀入城，適與之遇，以同鄉故相熟，問：「作何幹？」劉以告。李笑曰：「子聲望衆所共知。我素識苗某， 「相熟」：異史本作「相識」。「苗某」鑄本作「苗」。甚平善，何敢占骗，將毋反言之耶？」乃碎其詞紙， 「詞紙」：康熙本作「紙」，今據五參校本改。曳入肆，將與調停。劉恨恨不已，竊肆中筆，復造狀，藏懷中，期以必告。未幾，苗至，細陳所以，因哀李爲之解免， 「因哀」：青本作「哀」。言：「我農人，半世不見官長。但得罷訟，數株桃，何敢執爲己有。」李呼劉出，告以退讓之意，劉猶指天畫地， 「劉猶」：鑄本作「劉又」。叱駡不休。〔但評〕横占人物，據爲己有，當時得意，後日鐺鼎中盡夠受用也。苗惟和色卑詞，無敢少辨。既罷，逾四五日，見其村中人，傳劉已死，李爲驚嘆。翼日他適， 「翼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異」。見杖而來者，儼然劉也。〔馮評〕聊齋總不用順叙平叙。比至，殷殷問訊，且請臨顧。 「臨顧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顧臨」。李逡巡問曰：「日前忽聞凶訃，一何妄也？」劉不答，但挽入村， 「凶訃」：康熙本作「凶訴訃」，今據諸參校本删改。「挽入」：鑄本作「挽」。至其家，羅漿酒焉。乃言：「前日之傳非妄也。〔馮評〕即其人口中自叙，何等擺脱，陰律足以補陽官之所不及。宋潛溪所謂陰翼王度者歟？否則世界昏黑矣。曩出門，見二人來，捉見官府，問何事，但言不知。自思出入衙門數十年，非怯見官長者，亦不畏怖。 「亦不畏怖」：趙抄本自「怖」而上至「邑劉氏」全缺，鑄本「畏」作「爲」。從去，至公廨，見南面者有怒容，曰：『汝即劉某耶？ 「劉某」：鑄本作「某」。罪惡貫盈，不自悛 悛：〔何註〕音詮，改也。悔，又以他人之物，占爲己有。此等横暴，合置鐺鼎！』一人稽簿曰：『此人有一善，合不死。』 「不死」：康熙本作「不遠」，今據諸參校本改。南面者閲簿，色稍霽， 「色稍霽」：鑄本「色」上有「其」字，趙抄本作「其色少霽」。便云：『暫送他去。』數十人齊聲呵逐。余曰：『因何事勾我來？又因何事遣我去？還祈明示。』吏持簿下，指一條示之。上記：崇禎十三年，用錢三百，救一人夫妻完聚。〔馮評〕三百，小錢也；完人夫婦，大善也。苟具慈心，小錢足以行大善，凡百君子，敬而聽之。吏曰 「夫妻完聚，吏曰」：鑄本「妻」作「婦」，「吏」字殘缺；趙抄本「曰」作「云」。：『非此，則今日命當絶，宜墮畜生道。』駭極，乃從二人出。二人索賄， 「墮」：異史本作「隨」。「二人索賄」：鑄本「二人」殘缺。怒告曰：『不知劉某出入公門二十年，專勒人財者， 「專勒」：青本作「專劫」，康熙本作「專敕」，今據鑄本、異史本、趙抄本、二十四卷本改。何得向老虎討肉吃耶！』〔但評〕以此制官役，虎亦有令人快心處。二人乃不復言。送至村，拱手曰：『此役不曾啖得一掬水。』 「掬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口」。二人既去，入門遂蘇， 「遂蘇」：康熙本作「遂醒」，今據五參校本改。時氣絶已隔日矣。」〔但評〕借其自言，歷歷如繪，不啻現身説法也。人必能改過，乃肯自認過。不是一番痛悔，如何向李言身死專爲訟桃一事？他日與人争，聞李言而止，若劉者，今之君子愧之。李聞而異之，因詰其善行顛末。初，〔馮評〕補叙，詳叙，抽出叙。崇禎十三年，歲大凶，人相食。劉時在淄爲主捕隸， 「隸」：鑄本原作「穎」，塗改。適見男女哭甚哀，問之，答云：「夫婦聚裁年餘，今歲荒，不能兩全，故悲耳。」少時，〔馮評〕兩節叙。在油肆前復見之， 「在油肆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趙抄本作「油肆」。似有所争。近詰之，肆主馬姓者便云：「伊夫婦餓將死，日向我討麻醬以爲活，今又欲賣婦於我。我家中已買十餘口矣。此何緊要？ 「買」：趙抄本作「置」。「緊要」：鑄本、趙抄本作「要緊」。賤則售之，否則已耳。如此可笑，生來纏人！」男子因言：「今粟貴如珠，自度非三百不足供逃亡之費。 「粟貴」：鑄本作「粟」。「自度非三百」：鑄本、趙抄本作「自度非得三百數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自度三百數」。本欲兩生，若賣妻而不免於死，何取焉？非敢言直，但求作陰騭行之耳。」劉憐之，便問馬出幾何，馬言：「今日婦口，止直百許耳。」劉請勿短其數，且願助以半價之資。馬執不可，劉少負氣，便謂男子：「彼鄙瑣不足道，我請如數相贈。若能逃荒，又全夫婦，不更佳耶？」〔馮評〕負性人終不失性，横暴如劉尚有此一段義舉，世固有劉某不如者，其心慘毒故也。柔惡人過於剛惡人。遂發囊與之。夫妻泣拜而去。〔但評〕此所謂無心爲善，才是真善。又能力改前過，虎而冠者，破無明錢，立證菩提。劉述此事，李大加獎嘆。劉自此前行頓改，今七旬猶健。 「此前」：鑄本無此二字；異史本、趙抄本「猶」作「尤」。去年，李詣周村，遇劉與人争，衆圍勸不能解。李笑呼曰：「汝又欲訟桃樹耶？」劉芒然 芒然：〔何註〕芒，罷倦貌。忿争之容，改而爲退讓之容，故以罷倦狀。改容，呐呐斂手而退。〔馮評〕争桃之案，順找一筆，然已在「改行」二字中。
異史氏曰：「李翠石兄弟，皆稱素封。然翠石尤醇謹， 「尤」：鑄本作「又」。喜爲善，未嘗以富自豪，抑然誠篤君子也。觀其解紛勸善，其生平可知矣。〔馮評〕李傳中旁抽出一人作贊，亦史法也。古云：『爲富不仁。』吾不知翠石先仁而後富者耶？抑先富而後仁者耶？」 「異史……仁者耶」：康熙本無此段。〔馮評〕既稱爲誠篤君子，無問先富後富，無有不仁。貧者亦可行仁，若待富而後行仁，將有既富而必不肯行仁者矣，陽虎是也。
〔馮評〕先哲云：「見人不是處，衹消一個『容』字，處己難過處，衹消一個『忍』字。」關尹子曰：「困天下之智，不在智而在愚；窮天下之辯，不在辯而在訥；服天下之勇，不在勇而在怯。」世人笑他莫用，不知正是他的大妙用處。若苗某可師也。
〔何評〕罪惡不悛，合置鼎鐺，可懼也。一事之善，可贖貫盈，可勉也。
附録
淄川志·義厚傳一則：李永康，字翠石。生有至性，急患難，樂施予。淄城西南三十里，龍泉溝有孔道，居人將爲橋，以便往來。橋横跨兩崖，計費千金。康破産以助，乃得訖工。又捐貲修橋於焦村，未成而殁。弟永譽〔附註〕字雲石，任湖廣衡州府桂陽州同知，有賢能，致仕，舉鄉飲大賓。竭力助成之，從兄志也。鄉有豪惡某姓者，與苗姓相連。苗種桃數株。苗子飼桃；某怒，以爲攘己物也，將訟諸官。康見之，碎其詞，力爲排解，某猶怒不已；會以陰譴悔悟，乃德康焉。唐太史龍泉橋記、蒲明經聊齋志異可按也。邑侯張公嵋書「名高月旦」四字，以表其門，邑人榮之。
（原載吕湛恩聊齋志異註）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 參校本：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、趙抄本、青本）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