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通(又)

《全校會註集評聊齋志異》——蒲松齡

金生,字王孫,蘇州人,設帳於淮,館搢紳園中。園中屋宇無多, 「搢紳園中。園中」:鑄本、異史本作「搢紳園,園中」,青本作「搢紳園中」。花木藂雜。夜既深,僮僕散盡,孤影傍偟,意緒良苦。 「散盡」: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盡散」。「孤影傍偟,意緒良苦」:鑄本作「輒弔孤影」。一夜,三漏將殘,忽有人以指彈扉,急問之,對以「乞火」,音類館童;啟户納之,則二八麗者,一婢從諸其後。 鑄本「音類」作「聲類」,無「納之」二字,「麗者」作「佳麗」,「從諸其後」作「從之」。「童」:諸參校本作「僮」。生意妖魅,窮詰甚悉,女曰:「妾以君風雅之士,枯寂可憐,不畏多露, 多露:〔何註〕詩·召南:「謂行多露。」相與遣此良宵。恐言其故,妾不敢來,君亦不敢納也。」生又疑爲鄰之奔女, 「又疑」:異史本、鑄本作「又以」。懼喪行檢, 行檢:〔何註〕詳龍飛相公「檢幅」註。敬謝之。女横波一顧,生覺魂魄都迷, 「魂魄」:鑄本、異史本作「神魂」。忽顛倒不能自主。婢已知之,便云 「便云」:鑄本作「便去云」。:「霞姑,我且去。」〔但評〕出名字處,另是一樣筆法。女頷之,既而呵曰 青本、黄本「而呵」作「而呵之」。:「去則去耳,甚得雲耶、霞耶!」〔馮評〕如聞小妮子妖媚聲口。婢既去,女笑曰:「適室中無人,遂偕婢從來。 「偕婢」:諸本作「借婢」;此從九二三九號青本。無知如此,遂以小字令君聞矣。」生曰:「卿深細如此,故僕懼有禍機。」女曰:「久當自知,保不敗君行止,勿憂也。」上榻緩其裝束,見臂上腕釧,以條金貫火齊,銜雙明珠; 「雙明珠」:鑄本、異史本作「明珠二粒」。燭既滅,光照一室。生益駭,終莫測其所自至。事甫畢,婢來叩窗;女起,以釧照徑,入叢樹而去。自此無夕不至。生於去時遥尾之; 此上三十一字:鑄本作「生於女去時遥尾之」。女似已覺,遽蔽其光,樹濃茂,昏不見掌而返。一日,生詣河北,笠帶斷絶,風吹欲落,輒於馬上以手自按;至河,坐扁舟上,飄風墮笠,隨波竟去,意頗自失。既渡,見大風飄笠,團轉空際, 二十四卷本「茂」作「葉茂」,「飄風」作「風飄」。「團轉」:青本作「圜轉」。漸落;以手承之,則带已續矣。異之。歸齋向女緬述,女不言,但微哂之。 「微哂」: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微笑」。生疑女所爲,曰:「卿果神人,當相明告,以祛煩惑。」女曰:「岑寂之中,得此癡情人爲君破悶,妾自謂不惡。縱令妾能爲此,亦相愛耳,苦致詰難,欲見絶耶?」生不敢復言。先是,生養甥女, 鑄本「生養」作「生有」,並異史本「見絶」作「相絶」。〔馮評〕如此入題,蹊徑獨别。既嫁,爲五通所惑,心憂之而未以告人;緣與女狎暱既久,肺鬲無不傾吐。女曰:「此等物事,家君能驅除之。顧何敢以情人之私告諸嚴君?」生苦哀求計,女沉思曰:「此亦易除,但須親往。若輩皆我家奴隸,若令一指得着肌膚,則此恥西江不能濯也。」生哀求無已,女曰:「當即圖之。」次夕至, 鑄本、異史本「我家」作「我」,「無已」作「不已」。「夕至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夕女至」。告曰:「妾爲君遣婢南下矣。婢子弱,恐不能便誅却耳。」〔但評〕登壇命將,計出萬全。次夜方寢,婢來叩户。生急起納入。女問:「如何?」答云:「力不能擒,已宫 宫:〔吕註〕韻會:「宫刑,男子割勢。」〔何註〕宫,淫行也,文王世子公族無宫刑,不剪其類也。之矣。」笑問其狀。 鑄本「如何」作「何如」,並異史本「答云」作「答曰」。黄本「不能」作「不」,「其狀」作「其故」。曰:「初以爲郎家也,既到始知其非。比至婿家,燈火已張,入見娘子坐燈下,隱几若寐。我斂魂覆瓿 覆瓿:〔何註〕漢書·揚雄傳:「吾恐後人用覆醬瓿也。」中。 「斂魂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斂其魂」。少時,物至,入室急退,曰:『何得寓生人!』審視無他乃復入。我陽若迷。彼啟衾入,又驚曰:『何得有兵氣!』本不欲以穢物污指,奈恐緩而生變,遂急捉而閹之。物驚嗥遯去。乃起啟瓿,娘子若醒,而婢子行矣。」〔但評〕不能便誅却,早已料定,而宫之之計,則閫外將軍之臨機應變也。觀其設伏候敵,以整以暇,出其不意,宫辟行刑,機警中更饒英爽,娘子軍可云不辱命矣。吐屬風雅,筆墨超脱欲飛,讀之當浮一大白。生喜謝之,女與俱去。後半月餘,絶不復至, 「絶不」: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女不」,二十四卷本作「女絶不」。亦已絶望。歲暮,解館欲歸,女忽至。生喜逆之,曰:「卿久見棄,念必何處獲罪; 鑄本、異史本「忽至」作「復至」,「何處獲罪」作「有獲罪處」。「逆」:黄本作「迎」。幸不終絶耶。」女曰:「終歲之好,分手未有一言,終屬缺事。聞君捲帳,故竊來一告别耳。」生請偕歸,女嘆曰:「難言之矣!今將别,情不忍昧,妾實金龍大王 金龍大王:〔吕註〕金龍山聖跡記:「謝公緒,會稽諸生,居錢唐安溪,宋謝太后侄也。三宫北行,公投苕溪死,門人葬其鄉之金龍山。明太祖吕梁之捷,神顯靈助焉,遂敕封『金龍四大王』,立廟黄河之上。」邵遠平戒山文存:「神父生四子:紀、綱、統、緒,神居季,故號『四大王』。」○按:陳棟淮郡鎮海金神廟記:「龍於五行屬乙宿,巽風皆木也,木畏金,從其畏厭之,可無患,於是創鎮海金神廟。」然則地四生金,所謂金龍四大王者,或即以金鎮海之義,不必拘拘於住金龍而行四也。〔馮評〕金龍大王,河神也,姓謝,見神仙綱鑒之女,緣與君有宿分,故來相就。不合遣婢江南,致江湖流傳,言妾爲君閹割五通。〔但評〕流言傳播,實乃自取,自謂不合,其引咎也良是。家君聞之,以爲大辱, 「妾實」:青本作「妾屬」。「大辱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大恥」。忿欲賜死。幸婢以身自任,怒乃稍解;杖婢以百數。妾一跬步,皆以保姆 保姆:〔何註〕姆,女師也。從之。 「皆以」: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必使」。投隙一至,不能盡此衷曲,奈何!」言已欲别,生挽之而泣,女曰:「君勿爾,後三十年可復相聚。」生曰:「僕三十年矣; 「三十年」:異史本、鑄本作「年三十」。又三十年,皤然一老,何顔復見?」女曰:「不然,龍宫無白叟也。〔但評〕龍宫無白叟,天下何處有龍宫。且人生壽夭,不在容貌,如徒求駐顔, 駐顔:〔吕註〕神仙傳:「韓衆謂劉根曰:『藥之上者,有九轉還丹、太乙金液,其次有雲母、雄黄之屬,次乃草木諸藥,能治百病,補虚駐顔,斷穀益氣。』」○李白詩:「又無大藥駐朱顔。」〔何註〕留駐少年容顔也。 「徒求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求」。固亦大易。」乃書一方於卷頭而去。生旋里,甥女始言其異,云:「當晚若夢,覺一人捉予塞盎中; 「捉予」:諸參校本作「捉」。既醒,則血殷牀褥,而怪絶矣。」生曰:「我曩禱河伯耳。」群疑始解。後生六十餘,貌猶類三十許人。一日渡河,遥見上流浮蓮葉大如席,一麗人坐其上,近視則神女也。躍從之,人隨荷葉俱小,漸之如錢而滅。 「六十」:黄本作「六十年」。鑄本「躍從」作「生躍從」。「漸之」:鑄本作「漸漸」,青本作「漸至」。〔但評〕見首不見尾,其所以爲龍女乎。此事與「趙弘」一則俱明季事,不知孰前孰後。若在萬生用武之後,則吴下僅遺半通,宜其不足爲害也。 「不足爲」:鑄本、異史本作「不爲」。

〔何評〕除惡未盡,故應不如萬生之快。

〔但評〕閹割五通,去其要害而已,何必誅之乃爲快乎!金龍大王之奴隸,淫亂民間,婢自任宫,而僅加以杖,想亦自知失察,幸假手於婢耳。霞姑力可鋤凶,計能持重。偏師南下,捷音夜來,室中之物已宫,瓿内之魂初醒。猥因除害,致彼流言,屈指卅年,傷心一别。幸駐顔有術,蓮席偕歸,明珠果是成雙,笠帶無煩再續,可知東床坦腹,獻替龍宫;宫中多一椓兒,南方少一五通矣。

〔校記〕(底本:手稿本 參校本:青本、黄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)
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