洞庭湖中往往有水神借舟，〔何評〕先註明。遇有空船，纜忽自解，飄然遊行。但聞空中音樂並作，舟人蹲伏一隅，瞑目聽之，莫敢仰視，任所往。遊畢仍泊舊處。〔馮評〕又是一樣起法，先解説，然後叙事。有柳生，落第歸，醉卧舟上，笙樂忽作。舟人摇生，不得醒， 「不得醒」：康熙本作「不醒」，今據五參校本補。急匿艎 艎：〔吕註〕字彙補：「荆人呼渡津航曰艎。」下。俄有人捽生。生醉甚，隨手墮地，眠如故，即亦置之。 黄本「生醉」作「醉」，並青本「即亦」作「即以」。少間，鼓吹鳴聒。生微醒，聞蘭麝充盈，睨之，見滿船皆佳麗；心知其異，目若瞑。少間，傳呼織成。即有侍兒來，立近頰際，翠襪，紫綃履，細瘦如指。 「紫綃履細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紫舄細」。〔何評〕立近伏晚，故所見衹此。心好之，隱以齒齧其襪。〔但評〕柳生醉漢無賴。〔馮評〕近口食，然亦甚無賴矣。少間，女子移動，牽曳傾踣。上問之，因白其故。在上者怒， 「少間」：黄本作「少頃」。青本、黄本「上問」作「座上問」，「在上」作「座上」。命即行誅。遂有武士入，捉縛而起。見南面一人，冠服類王者， 「捉縛」：黄本作「縛生」。「冠服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冠」。因行且語曰：「聞洞庭君爲柳氏，臣亦柳氏；昔洞庭落第，今臣亦落第；〔馮評〕善於詞令。洞庭得遇龍女而仙， 「洞庭」句：〔吕註〕唐李朝威柳毅傳：「柳毅下第，將還于湖濱，見一婦人牧羊道畔。毅詰之，對曰：“妾洞庭龍君小女也，嫁涇陽次子，而夫婿厭薄；又得罪于舅姑，黜毁至此。聞君還吴，欲以尺書寄託。洞庭之陰有大橘樹焉，擊樹三發，當有應者。”毅至洞庭，向樹三擊。俄有武夫出于波間，再拜請曰：『貴客何所至？』毅曰：『謁大王耳。』武夫揭水指路，引以進，遂至其宫。武夫曰：『此靈虚殿也。』俄見一人，披紫衣，執青玉。武夫曰：『此吾君也。』毅曰：『見大王愛女，牧羊于野，風鬟雨鬢，所不忍睹。”取書進之。洞庭君覽畢，掩面而泣，令達宫中。左右皆流涕。君謂左右曰：『無使錢塘君知。』毅曰：『錢塘何人？』曰：『寡君愛弟也。』俄而笑語熙熙中，有一人明璫滿身，綃縠參差。視之，即前所寄辭者。君笑謂毅曰：『涇水之囚人至矣。』遂宿毅于凝光殿。明日，張宴于凝碧殿，會戚友，張廣樂。初笳角鼙鼓，旌旗劍戟，舞萬夫于其右。中有一夫前曰：“此錢塘破陣樂。”復有金石絲竹，羅綺珠翠，舞千女于其左。中有一女前曰：“此貴主還宫樂。”遂同歸洞庭，莫知其跡。」今臣醉戲一姬而死：何幸不幸之懸殊也！」〔但評〕語委婉近人，雖是牽扯撒賴，亦有理有趣。〔馮評〕莊甚。王者聞之，唤回，問：「汝秀才下第者乎？」〔何評〕同病。生諾。便授筆札，令賦「風鬟霧鬢」。 風鬟霧鬢：〔吕註〕按：「風鬟雨鬢」，洞庭靈祠傳作「風鬟霧鬢」。〔何註〕柳毅遇婦人牧羊，風鬟雨鬢，龍女也。東坡詩：「霧鬢雲鬟木葉衣。」〔何評〕絶好題目。生固襄陽名士，而構思頗遲，捉筆良久。上誚讓曰：「名士何得爾？」生釋筆自白：「昔三都賦十稔而成， 「昔三都賦」句：〔吕註〕晉書·左思傳：「欲賦三都，十稔而成。」按：稔，年也，熟也。穀一熟爲一年。以是知文貴工、不貴速也。」〔但評〕文貴工不貴速，是能文語氣。〔何評〕非過來人不得道。王者笑聽之。自辰至午稿始脱。王者覽之，大悦曰：「真名士也！」〔但評〕甚矣，才之不可以已也。風鬟霧鬢，賦比三都；翠襪紫綃，珠逾十斛。豈謂秀才落第，同病堪憐；柳氏聯宗，戲姬可恕哉。界方一握，重以水晶；既稱鴻才，遂聯鴛侶。向使狂傖肆妄，筆札無靈，齒痕雖宛然在羅襪之間，白骨早已葬於江魚之腹矣。遂賜以酒。頃刻，異饌紛綸。方問對間，一吏捧簿進白 「不貴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而不貴」。青本「一吏」作「一使」，並二十四卷本、黄本「進白」作「進曰」。：「溺籍告成矣。」〔馮評〕串插一筆以間之，文境不平。聊齋慣用此法。問：「人數幾何？」曰：「一百二十八人。」問：「簽差何人矣？」 「何人矣」：青本作「何人」。答云：「毛、南二尉。」 毛、南二尉：〔吕註補〕雙槐歲抄：「高皇鏖戰鄱湖時，有棕毛巨纜分判爲三，歲久化爲蛟龍。宗一、宗二飛騰而去，獨其一淹留彭蠡湖，每蜿蜒波濤中。舟人稱宗三秀才。經其地者具牲醴求福，稍不修敬，輒有禍患。景泰中，蘇郡孔紹文鏞知都昌，值歲旱，聞其出没，乃往驗之，憑一巨木，水草交結，真若鱗鬣。孔笑曰：『宗三秀才乃汝耶？』命左右秉炬焚之。無他異，患遂息。」堅瓠集：「黄郡侯盧某嘗行江中，會顛風起，舟人危之，頻呼楠木大王。盧問故，對曰：“此地有楠木精，往往鼓弄風波，破舟損命。”盧歸，撰文牒報水府云：“象窮魍魎，轉深鑄鼎之思；誠格神明，欲下燃犀之照。惟川靈之失綱，故令尾大者不掉；彼風師亦助虐，其與首惡者何殊？仍期三日以木來。”届期詣江上，大集人夫縛木。不逾時，忽一木自樊口昂首奔至。盧命縛之登岸，曰：“鎖爾鐵樹，用爾作明倫堂柱。”萬曆丙辰，學宫災，兒童口語猶有楠木大王之稱云。」生起拜辭，王者贈黄金十斤，又水晶界方一握，曰：「湖中小有劫數， 「毛南」：異史本作「猫楠」。「劫數」：黄本作「劫」。持此可免。」忽見羽葆人馬，紛立水面，王者下舟登輿，遂不復見。久之寂然，舟人始自艎下出，蕩舟北渡，風逆不得前。忽見水中有鐵猫浮出，〔何評〕寫得汹涌可畏。舟人駭曰：「毛將軍出現矣！」各舟商客俱伏。又無何，湖中一木直立，築築 築築：〔何註〕搗也。謂立於水中，形上下如搗也。動摇。 此上二十五字：鑄本「動摇」作「摇動」，並異史本「毛將軍」作「猫將軍」，「商客」作「商人」。「一木」：青本作「有一木」。益懼曰：「南將軍又出矣！」〔馮評〕寫得聲色俱有。少時，波浪大作，上翳天日，四顧湖舟， 「出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至」。「湖舟」：鑄本作「海舟」。一時盡覆。〔馮評〕本朝錢塘陸次雲先生有洞庭詩云：「此中有楠木，千載成英靈，出没每不時，異何令人驚，舟婦散紙錢，徐徐乃就平。」知此段非甚虚。生舉界方危坐舟中，萬丈洪濤，近舟頓滅，以是得全；既歸， 「近舟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至舟」。「即歸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生歸」。每向人語其異，言舟中侍兒，雖未悉其容貌，而裙下雙鈎，亦人世所無。後以故至武昌，有崔媪賣女，千金不售；〔何評〕奇異。蓄一水晶界方，言有能配此者嫁之。〔何評〕可想。生異之，懷界方而往。媪忻然承接，呼女出見，年十五六以來，媚曼風流，更無倫比，略一展拜，返身入幃。生一見，魂魄動摇，曰：「小生亦蓄一物，不知與老姥家藏頗相稱否？」因各出相較，長短不爽毫厘， 「倫比」：黄本作「比倫」，「家藏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所藏」。「毫厘」：二十四卷本無。媪喜，便問寓所，請生即歸命輿，界方留作信。生不肯留。媪笑曰：「官人亦大小心！老身豈爲一界方抽身竄去耶？」〔但評〕特爲來配界方，豈以一界方抽身竄去。生不得已留之，出即賃輿急返， 「豈爲」：青本作「豈以」，黄本作「豈因」。「即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則」。而媪室已空，〔馮評〕又一頓。大駭，遍問居人，迄無知者。日已向西，躁悔若喪， 「躁悔若喪」：青本、二十四卷本「悔」作「懊」，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形神懊喪」，黄本作「懊恨若喪」。邑邑而返；中途值一輿過，忽搴簾曰：「柳郎何遲也？」視之則崔媪。喜問：「何之？」媪笑曰：「必將疑老身略騙 略騙：〔何註〕略，謀略也。騙，誆也。言謀而騙之也。者矣。别後，適有便輿，頓念官人亦僑寓，措辦亦艱， 「郎何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郎來何」。「略騙」：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掠騙」，鑄本作「拐騙」。「寓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居」。「亦艱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良艱」。故遂送女歸舟耳。」生邀回車，媪必不可。生倉皇不能確信，急奔入舟，女果及一婢在焉；見生入，含笑承迎。見翠襪紫履，與舟中侍兒妝飾，更無少别， 此上二十字：「含笑」，青本、黄本作「談笑」。黄本「少别」作「少異」，並鑄本、異史本「見」作「生見」。心異之，俳徊凝注。女笑曰：「眈眈注目，生平所未見耶？」生益俯窺之，則襪後齒痕宛然。〔但評〕齒痕猶在襪後，想女子時嗅酒香，亦甚得意，故不肯即易也。〔馮評〕齒痕尚在，文章映帶之法。驚曰：「卿織成耶？」女掩口微哂。生長揖曰：「卿果神人，早請直言，以祛煩惑。」女曰：「實告君：前舟中所遇，即洞庭君也。仰慕鴻才，便欲以妾相贈；因妾過爲王妃所愛，〔何評〕龍女也。故歸謀之。妾之來，從妃命也。」生喜，沐手焚香，望湖朝拜，乃歸。後詣武昌，女求同去，將便歸寧。既至洞庭，女拔釵擲水，忽見一小舟自湖中出，女躍登，如鳥飛集， 「如鳥飛集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如飛鳥集」。轉瞬已杳。生坐船頭，於没處凝盼之。遥遥一樓船至，既近窗開，忽如一彩禽翔過，則織成至矣。一人自窗中遞擲金帛珍物甚多，皆妃賜也。自是，歲一兩覲以爲常。 黄本「遞擲」作「遥擲」，並青本「自是」作「由是」。異史本、鑄本「帛」作「珠」。故生家富有珠寶，每出一物，世家所不識焉。
〔何評〕其怪處即脱胎龍女，但生未嘗入水府，及錢塘破陣許多怪事耳。洞庭君姓柳，生豈其苗裔耶？何遭際皆出於洞庭也？
〔方評〕河上歌云：「同病相憐，同憂相救。」柳生若無落第數語，早亦劫中一鬼耳，焉前沉後揚哉？甚矣，詞之不可已也如是夫？
相傳唐時柳毅遇龍女，洞庭君以爲婿。後巽位於毅， 「唐時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唐」。「巽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遜」。又以毅貌文，不能攝服水怪，付以鬼面，晝戴夜除；久之漸習，忘除，遂與面合爲一。毅攬鏡自慚，故行人泛湖，或以手指物， 「合爲」：鑄本作「合而爲」。「行人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行旅」。異史本「以手」作「一手」。則疑爲指己也；以手覆額，則疑其窺己也；風波輒起，舟多覆。故初登舟，舟人必以此告戒之。不則設牲牢祭享，乃得渡。許真君偶至湖，浪阻不得行。真君怒，執毅付郡獄。獄吏檢囚，恒多一人，莫測其故。一夕，毅示夢郡伯，哀求拔救。伯以幽明異路，謝辭之。 「郡伯」：異史本作「伯」。毅云：「真君於某日臨境，但爲求懇，必合有濟。」既而真君果至，因代求之，遂得釋。嗣後湖禁稍平。 「相傳……稍平」：青系無此段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 參校本：青本、黄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）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