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生，字遐思，青州之西鄙人。冬月薄暮，展被於榻而熾炭焉。方將篝燈， 篝燈：〔何註〕音鈎，竹燈也，籠燭也。〔吕註〕宋史·陳彭年傳：「彭年好學，母禁其夜讀，彭年篝燈密室，不令母知。」○篝，燈籠也。適友人招飲，遂扃户去。至友人所，座有醫人善太素脈， 太素脈：〔何註〕楊上善，善風鑒者流，偽作太素脈法，可以診人貴賤窮通。〔吕註〕列子：「太始者，形之始；太素者，質之始也。」白虎通：「始起之天，始起先有太初，後有太始，形兆既成，名曰太素。」太素脈，張太素著，脈之可以知人之貴賤夭壽。〔馮評〕蹊徑獨别。徧診諸客，末顧王生九思及董 二十四卷本、青本、鑄本「董」下有「曰」字。：「余閲人多矣，脈之奇，無如兩君者：貴脈而有賤兆，壽脈而有促徵。〔但評〕此太素脈奇而有理，亦真説得出。〔何評〕神醫。此非鄙人所敢知也。然而董君實甚。」〔方評〕董死王危，皆於脈先見之。想見古醫視垣一方人手段。共驚問之。曰：「某至此亦窮於術，未敢臆决。願兩君自慎之。」二人初聞甚駭，既以爲模棱 模棱：〔何註〕蘇味道爲相决事，不欲明白，摸棱持兩端而已。〔吕註〕盧氏雜記：「唐蘇味道初拜相，門人問曰：『天下方事之殷，相公何以變和？』味道但以手摸牀棱而已。時謂之蘇摸棱。」語， 「亦窮」：青本作「共窮」。鑄本「模」上無「爲」字。置不爲意。半夜，董歸，見齋門虚掩，大疑，醺 醺：〔何註〕音薰，醉也。中自憶，必去時忙促，故忘扃鍵； 鍵：〔何註〕音楗。禮·月令：「修鍵閉。」註：「鍵，牡；閉，牝也。」周禮·地官：「司門掌授管鍵。」小爾雅：「鍵謂之鑰。」今俗通謂之鎖。入室，未遑爇 爇：〔何註〕同焫，燒也。火，先以手入衾中，探其温否，才一探入，則膩有卧人，大愕， 「則膩」：鑄本作「膩」。「愕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驚」。斂手，急火之，竟爲姝麗：韶顔稚齒，神仙不殊，狂喜；戲探下體，則毛尾修然，〔馮評〕通部叙狐事，多篇篇變局，故觀此不厭。大懼，欲遯。女已醒，出手捉生臂，問：「君何往？」董益懼，戰栗哀求：「願仙人憐恕。」 「仙人」：鑄本原作「乞」，後於「乞」旁加「仙」字。女笑曰：「何所見而仙我？」 「仙我」：鑄本作「畏我」。董曰：「我不畏首而畏尾。」 畏首畏尾：〔吕註〕左傳·文十七年：「畏首畏尾，身其餘幾。」〔但評〕信斯言也，則畏首畏尾之人不爲狐惑矣。一笑。〔何評〕諧語趣甚。女又笑曰：「君誤矣。尾於何有？」 「君誤矣，尾於何有？」：青本作「尾於何有？君誤矣」。引董手，强使復探，則髀 髀：〔何註〕音陛，股也。肉如脂，尻 尻：〔何註〕禮·内則：「兔去尻。」〔吕註〕集韻：「尻，丘刀切，音考，平聲。」楚辭·天問註：「尻，脊骨盡處。」骨童童， 童童：〔何註〕秃也。笑曰：「何如？醉態矇瞳，不知所見伊何，遂誣人若此！」 「矇瞳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矇矓」，青本作「朦朧」。鑄本無「所見」二字，「人」作「妄」。董固喜其麗，至此益惑，反自咎適然之錯， 「適然」：鑄本作「適人」。〔但評〕董之始見未嘗不明，顧既喜其色，又復惑其言，遂並此一𨻶之明亦反自咎其錯矣，不亡何待？然疑其所來無因。女曰：「君不憶東鄰之黄髮女乎？屈指移居者已十年矣。爾時我未笄，君垂髫也。」董恍然曰：「卿周氏之阿瑣耶？」女曰：「是矣。」董曰：「卿言之，我彷彿憶之。十年不見，遂苗條 苗條：〔何註〕草初生曰苗，木生細枝曰條，婥約敷榮之意。〔吕註〕晉書·皇后傳贊：「芬實窈窕，芬菲婉嬺。」註：「窈窕」：一作「苗條」。如此！ 「如」：青本作「若」。然何遽能來？」女曰：「妾適癡郎四五年，翁姑相繼逝，又不幸爲文君， 不幸爲文君：〔吕註〕謂新寡也。詳見阿寶「相如之貧」註。剩妾一身，煢無所依。 「依」：青本作「倚」。憶孩時相識者惟君，故來相見就。 手稿本「君」下原有「耳」字，塗去。但本「故」下有「勉」字，並康熙本無「見」字。入門已暮，邀飲者適至， 「適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始」。遂潛隱以待君歸。待之既久，足冰肌粟， 肌粟：〔何註〕肌膚如粟起也。〔吕註〕飛燕外傳：「體温舒亡軫粟。」蘇軾詩：「凍合玉樓寒起粟。」 「冰」：異史本作「水」。「粟」：鑄本作「栗」。故借被以自温耳。幸勿見疑。」董喜，解衣共寢，意殊自得。月餘，漸羸瘦，家人怪問，輒言不自知；久之，面目益支離， 支離：〔何註〕形神失常也。出莊子。乃懼，復造善脈者診之，醫曰：「此妖脈也。〔何評〕神醫。前日之死徵驗矣， 青本「驗」下無「矣」字。疾不可爲也。」董大哭，不去。醫不得已，爲之針手灸臍而贈以藥。 灸：〔何註〕從久，從火。囑曰：「如有所遇，力絶之。」董亦自危，既歸，女笑要之。 要之：〔何註〕左傳·哀十四年：「小邾射以句繹來奔，曰：『使季路要我，吾無盟矣。』」怫然曰 「怫」：青本作「拂」。：「勿復相糾纏，我行且死！」走不顧。女大慚，亦怒曰：「汝尚欲生耶！」〔但評〕聞之令人落魂喪膽。至夜，董服藥獨寢，甫交睫，夢與女交，醒已遺矣；益恐，移寢於内，妻子火守之，夢如故，窺女子，已失所在。積數日，董嘔血斗餘而死。 「火」：鑄本作「夾」。「嘔」：康熙本、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吐」。〔但評〕此時方知「促徵」之語乃非模棱。王九思在齋中，見一女子來，〔馮評〕突接。以前有伏筆也。悦其美而私之，詰所自，曰：「妾，遐思之鄰也。渠 渠：〔何註〕音蕖，俗謂他人爲「渠」。舊與妾善，不意爲狐惑而死。此日妖氣可畏， 「日」：手稿本原作「日」，被後人塗改，青本同改後，作「輩」；康熙本、異史本、鑄本仍作「日」；二十四卷本作「地」。讀書人宜慎相防。」〔但評〕規戒語原當聽，不謂即以規戒語售其欺也。然此亦易辨耳，縱使非妖，天下豈有私奔之人，而能以正語規戒人者乎？其迷罔病瘠而不至於嘔血以死者，亦幸而免耳。王益佩之，遂相歡待。居數日， 「數日」：康熙本作「數」。迷罔 迷罔：〔何註〕猶糊塗也。病瘠，忽夢董曰：「與君好者狐也。殺我矣，又欲殺我友。我已訴之冥府，洩此幽憤。七日之夜，當炷香室外，勿忘却。」〔馮評〕狐何以畏炷香，見驅狐經。又夜注清水一盂於寢所，則不畏鬼，可避悶香。醒而異之，謂女曰：「我病甚，恐將委 委：〔何註〕棄也。溝壑， 鑄本「委」上無「將」字。或勸勿室也。」女曰：「命當壽，室亦生；不壽，勿室亦死也。」 「勿室」：青本作「不室」。坐與調笑，王心不能自持，又亂之，已而悔之，而不能絶。及暮，插香户上，女來，拔棄之。夜又夢董來，讓其違囑。次夜，暗囑家人，俟寢後潛炷之。 「炷之」：鑄本作「炷香室外」。女在榻上，忽驚曰：「又置香耶？」 「香耶」：鑄本作「香也」。王言：「不知。」女急起得香，又折滅之，入曰：「誰教君爲此者？」王曰：「或室人憂病，信巫家作厭禳耳。」 「信巫家作厭禳」：二十四卷本、鑄本、異史本作「聽巫家壓禳」。女徬徨 徬徨：〔何註〕猶徘徊也。不樂。家人潛窺香滅，又炷之。女忽歎曰：「君福澤良厚。我誤害遐思而奔子，誠我之過，我將與彼就質於冥曹。君如不忘夙好，勿壞我皮囊也。」逡巡下榻，仆地而死。燭之，狐也；猶恐其活，遽呼家人，剥其革而懸焉。王病甚，見狐來曰：「我訴諸法曹。法曹謂董君見色而動，死當其罪；〔但評〕八字千古鐵案，處狐亦平允。但咎我不當惑人，追金丹去，復令還生。皮囊何在？」曰：「家人不知，已脱之矣。」狐慘然曰：「余殺人多矣，今死已晚，然忍哉君乎！」恨恨而去。王病幾危，半年乃瘥。
〔但評〕凡聞讜言者，始未嘗不駭然驚，憬然悟，惕然懼；乃一轉念間，即自涉遊移，而寬以自恕矣，且謂彼模棱而置不爲意矣。迨錮蔽日深，事不可爲，徒掩泣而賫恨以死。天下豈止一董生哉！
〔何評〕一法一戒，殷鑒炯然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康熙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、青本）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