樂雲鶴、夏平子二人，少同里，長同齋，相交莫逆。夏少慧， 「夏少慧」：鑄本、異史本無，二十四卷本作「夏」。十歲知名。樂虚心事之，夏亦相規不倦。樂文思日進，由是名並著，而潦到場屋，戰輒北。 戰輒北：〔吕註〕國語：「三戰三北，乃至於吴，越師遂入吴國。」註：「北，奔也，敗也。」按：北方幽隱之地，故軍敗曰北。無何，夏遘疫卒， 「疫」：黄本作「疾」。鑄本「卒」上有「而」字。家貧不能葬，樂鋭身自任之。遺襁褓子及未亡人， 未亡人：〔吕註〕左傳·莊二十八年：「今令尹不尋諸仇讎，而於未亡人之側。」註：「婦人即寡，自稱未亡人。」 鑄本、異史本「鋭」作「脱」，無「子」字。樂以時恤諸其家 「以時恤諸其家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時恤其家」。：每得升斗，必析 析：〔何註〕分析也。而二之，夏妻子賴以活。於是士大夫益賢樂。〔但評〕「賢」字包下二「德」字。樂恒産無多，又代夏生憂内顧，家計日蹙， 二十四卷本「家」上有「因而」二字。〔但評〕不死其友而撫其孤，惜其嫠，又以恒産無多，而家計因之日蹙。如此方不愧「莫逆」二字，吾見亦僅矣。乃嘆曰：「文如平子， 黄本「文」下有「章」字。尚碌碌 碌碌：〔何註〕碌音禄，隨從之貌。史記·酷吏列傳：「九卿碌碌奉其官。」以没，而况於我！人生富貴須及時，戚戚終歲，恐先狗馬填溝壑，負此生矣，不如早自圖也。」 「自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改」。於是去讀而賈。操業半年，家貲小泰。一日，客金陵，休於旅舍，見一人頎 頎：〔何註〕音祈，長貌。詩·衛風：「碩人其頎。」然而長，筋骨隆起，徬徨座側， 「座」：黄本作「屋」。色黯淡，有戚容。樂問：「欲得食耶？」 青本、黄本「耶」上有「也」字。其人亦不語；樂推食 推食：〔何註〕史記·淮陰侯傳：「漢王解衣衣我，推食食我。」食之，則以手掬啖， 「掬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舉」。頃刻已盡；樂又益以兼人之饌，食復盡；遂命主人割豚脅， 「豚脅」：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豚肩」。堆以蒸餅，又盡數人之餐，〔馮評〕昔人喜觀豪客飲，予喜觀健兒食，足長精神，壯氣概也。〔手稿本某甲評〕一飯耳，凡作三層寫，便見得樂子多少慷慨矣。少□□□□□□□忍忘。慳吝骨那解辨此。始果腹而謝曰：「三年以來，未嘗如此飫 飫：〔何註〕音淤，去聲。飽也，饜也。飽。」 「飫飽」：黄本作「飽飫」。〔馮評〕此客可人。樂曰：「君固壯士，何飄泊若此？」 「若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如」。曰：「罪嬰 嬰：〔何註〕音纓，觸犯也。韓非子·説難：「龍喉下有逆鱗徑尺，人有嬰之，則必殺人。」天譴，不可説也。」問其里居，曰：「陸無屋，水無舟， 陸無屋，水無舟：〔吕註〕南史：「張融爲中書郎，假東出。武帝問融住在何處，答曰：『臣陸居無屋，舟居無水。』後問其從兄緒，緒曰：『融近東出，未有居止，權牽小舟於岸上住。』上大笑。」〔何註〕張融曰：「臣陸處無屋，舟居無水。」察之，乃居於江干之破船也。朝村而暮郭耳。」 「耳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也」。〔但評〕語似飄零落寞，却是神曹身分。樂整裝欲行，其人相從，戀戀不去。〔但評〕樂之難，非神人莫能拯。其人之所以戀戀不去者，豈爲一飯哉？即此一飯，亦非他人所能者。樂辭之，告曰：「君有大難，吾不忍忘一飯之德。」〔但評〕雷曹報德，在一飯，不在一飯。樂異之，遂與偕行，途中曳與同餐，辭曰：「我終歲僅數餐耳。」益奇之。 二十四卷本「益」上有「樂」字。次日渡江，風濤暴作，估舟盡覆，樂與其人悉没江中。俄風定， 「俄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俄而」。其人負樂踏波出，登客舟，又破浪去；少時挽一船至， 「船」：鑄本作「舟」。扶樂入，囑樂卧守，復躍入江；以兩臂夾貨出，擲舟中，又入之。數入數出，列貨滿舟，樂謝曰：「君生我，亦良足矣，敢望珠還 珠還：〔吕註〕後漢書·孟嘗傳：「嘗遷合浦太守，海出珠寶。先時，宰守並多貪穢，詭人採求，不知紀極，珠遂徙交趾界。嘗到官，革易前弊，未逾歲，去珠復還。」哉！」〔但評〕能葬死友者，人必生我；能析升斗者，珠必還我。撿視貨財，並無亡失，益喜，驚爲神人。放舟欲行，其人告退；樂苦留之，遂與共濟。樂笑云：「此一厄也，止失一金簪耳。」其人欲復尋之，樂方勸止，已投水中而没。 「而没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矣」。驚愕良久，忽見含笑而出， 「見」：黄本作「已」。以簪授樂曰：「幸不辱命。」〔但評〕金簪亦復何奇，極言其不遺一物，以見善人之報耳。江上人罔不駭異。樂與歸，寢處共之。每十數日始一食，食則啖嚼無算。一日又言别，樂固挽之。適晝晦欲雨， 異史本、鑄本無「人」字，二十四卷本無「上」字。黄本「嚼」作「啗」，無「晦」。聞雷聲，樂曰：「雲間不知何狀，雷又是何物？安得至天上視之？此疑乃可解。」其人笑曰：「君欲作雲中遊耶？」少時，樂倦甚，伏榻假寐。既醒， 鑄本、異史本「時」下無「樂」字。鑄本「既」上有「時」字。覺身摇摇然，不似榻上；開目，則在雲氣中，周身如絮。驚而起，暈如舟上；踏之，軟無地；仰視星斗，在眉目間；〔馮評〕夏日大雨後，白雲彌漫，天上忽劃開半壁，漏出日光，雲如崩巖，雷聲隱隱，裹於雲中。此時縱情一往，身隨心去，嚴然如在天上，是此景氣。遂疑是夢。細視，星嵌天上，如老蓮實之在蓬也， 「遂疑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猶疑」。青本無「老」、「也」二字。黄本無「老」字，「蓬」作「房」。大者如甕，次如瓿， 瓿：〔何註〕音剖，小罌也。△按：漢書·揚雄傳：「吾恐後人用覆醤瓿也。」註：「瓿，音部，小罌也。」音剖誤。小如盎盂。以手撼之，大者堅不可動，小星動摇， 「星」：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者」。「動摇」：鑄本作「摇動」。似可摘而下者。遂摘其一，藏袖中。〔但評〕高視闊步，包羅萬有，滄海粟渺，星辰袖藏。大德者有此分量，有此心胸，有此境界，不可作夢幻觀。〔馮評〕日月星辰繫焉，樓高摘星，硬下註脚。撥雲下視，則銀海蒼茫， 「海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河」。見城郭如豆，〔但評〕置身本在青雲間，作雲中遊，而手摘星辰，眼俯銀海，乃其分内事也，復奚疑。愕然自念：設一股足，此身何可復問。俄見二龍夭矯，駕縵車來， 「縵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幔」。尾一掉，如鳴牛鞭。車上有器，圍皆數丈，貯水滿之。有數十人，以器掬水， 掬水：〔何註〕俗謂舀水。徧灑雲間。忽見樂，共怪之。樂審所與壯士在焉，語衆曰 「衆曰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作「衆云」。：「是吾友也。」因取一器授樂令灑。〔但評〕能與雷曹爲友，其量自可灑潤。能濟人急者，乃可分灑。時苦旱，樂接器排雲，約望故鄉， 「約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遥」。盡情傾注。〔馮評〕此用李靖行雨事。未幾，謂樂曰 二十四卷本「謂」上有「其人」二字。：「我本雷曹，前誤行雨，罰謫三載；今天限已滿，請從此别。」乃以駕車之繩萬尺擲前，使握端縋下， 縋：〔何註〕馳偽切，以繩懸繫而下之也。 青本、黄本無「擲前」二字。二十四卷本「縋」下有「之」字，並鑄本、異史本「萬尺」作「萬丈」。樂危之，其人笑言：「不妨。」樂如其言，飀飀然瞬息及地。〔但評〕上天下地，行如無事，非胸中磊落光明，何以得此。視之，則墮立村外，繩漸收入雲中，不可見矣。時久旱，十里外，雨僅盈指，獨樂里溝澮皆滿。歸探袖中，摘星仍在， 「仍在」：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猶在」。出置案上，黯黝如石； 黯黝如石：〔何註〕黝，么糾切，微青色。黯，乙减切，深黑色。謂青黑如石也。 「黯黝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黝黯」。入夜，則光明焕發，映照四壁，益寶之，什襲而藏。每有佳客，出以照飲，正視之，則條條射目。一夜，妻坐對握髮，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條」上無「則」字。「妻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樂妻」。忽見星光漸小如螢，流動横飛。妻方怪咤， 怪咤：〔何註〕猶咤異也。已入口中，咯之不出，竟已下咽；〔但評〕少微放大光明，天上携來，口中咽下，覺夢入懷，夢墜身者，尚爲虚幻。愕奔告樂，樂亦奇之。既寢，夢夏平子來，曰：「我少微星 少微星：〔吕註〕星經：「少微四星，在太微西，士大夫之位也。第一星曰處士，二爲議士，三爲博士，四爲士大夫。」也。因先君失一德，促余壽齡。 手稿本「星也」下，原有「因先君失一德，促余壽齡」十字，後刪去，於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中保留，唯二十四卷本中「余」作「我」。青本、黄本無，疑其底本抄家刪，今參照卷四土偶「吾父生有損德」恢復。君之惠好，在中不忘。又蒙自天上携歸， 「天上」：鑄本作「上天」。可云有緣。今爲君嗣，以報大德。」〔但評〕少微報德，在有緣，不在一己之緣。○有因乃有緣，有德乃有報；有因者不求緣而緣自至，有德者不望報而報自來。樂三十無子，得夢甚喜。自是妻果娠，及臨蓐， 臨蓐：〔何註〕蓐音辱，草薦也。産婦所藉以生也。臨産必藉蓐，故曰臨蓐。光耀滿室， 「耀」：鑄本作「輝」。如星在几上時，因名「星兒」。機警非常，十六歲及進士第。 二十四卷本「第」下有「焉」字。
異史氏曰：「樂子文章名一世，忽覺蒼蒼之位置我者不在是，遂棄毛錐 毛錐：〔吕註〕五代史：「史弘肇位方鎮，常言：“安朝廷、定禍亂，直須長槍大劍；毛錐子安足用哉？”三司使王章曰：『無毛錐子，軍賦從何集乎？』」如脱屣，此與燕頷投筆 燕頷投筆：〔吕註〕後漢書·班超傳：「超家貧，常爲官傭書，嘗輟業投筆嘆曰：『大丈夫當立功異域，以取封侯，安能久事筆硯間乎？”其後行詣相者，曰：“布衣諸生耳！而當封侯萬里之外。”超問其狀，相者指曰：『燕頷虎頸，飛而食肉，此萬里侯相也。』」者，何以少異！至雷曹感一飯之德，少微酬良友之知，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筆」下無「者」字，「友」作「朋」。豈神人之私報恩施哉，乃造物之公報賢豪耳。」
〔何評〕感雷摘星，剪裁作對。
〔方評〕昔昌黎銘柳州，于以柳易播事，一篇之中，三致意焉。蓋有感于飲食徵逐之無常，而友誼之不講久矣。今樂子推食雷曹，喪葬平子，甚至恤其家，雖升斗必析，宜其再世克昌也。故曰：「扶人無咎。」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、黄本、青本）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