龔生，岷州人，赴試西安，憩於旅舍，沽酒自酌。一偉丈夫入，坐與扳談。生舉巵勸客， 上九字：鑄本作「坐與語，生舉卮勸飲」。客亦不辭，自言「苗姓」，言噱粗豪。生以其不文，〔但評〕文於内者，或有不文於外；文於外者，亦多不文於内矣。偃蹇遇之，尊既盡不復唤沽。苗曰：「措大飲酒，使人悶損矣！」起向壚頭出錢行沽，提一巨瓻而入。 此上四十一字：「不文」，康熙本作「文」，今據衆參校本改。鑄本「尊既」作「酒」，「唤沽」作「沽」，「苗曰」作「苗生曰」，「損矣」作「損」，無「出錢行」三字，「提一」作「提」。異史本「苗曰」作「苗生曰」。生辭不飲，苗捉臂勸釂，臂痛欲折。生不得已，爲盡數觴。苗以羹椀自吸，笑曰：「僕不善勸客，行止惟君所便。」〔馮評〕嘗笑世之假名士，一知半解，輒欲目空一世，忽遇通人，當頭一喝，不覺魂魄散，龔之於苗，如是如是。生即治裝行。約數里許， 「里許」：鑄本作「里」。馬病，卧於途；坐待路側，行李重累，無所方計。 「無所」：鑄本作「正無」。苗尋至，詰知其故，遂謝裝付僕，己乃以肩承馬腹而荷之，趨二十餘里始至逆旅，釋馬就櫪。移時，生主僕方至。生乃驚爲神人， 「神人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神」。相待優渥，沽酒市飯，與共餐飲。苗曰：「僕善飯， 善飯：〔吕註〕史記·廉頗藺相如列傳：「趙王使使者視頗尚可用否。廉頗之仇郭開多予使者金，令毁之。趙使返報王曰：『廉將軍雖老，尚善飯；然與臣坐，頃之，三遺矢矣。』」非君所能飽，飲可也。」 「飽飲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飽飫飲」。引盡一瓻，乃起而别曰：「君醫馬尚須時日，余不能待，行矣。」遂去。後闈畢， 「後闈畢」：鑄本作「後生場事畢」。三四友人，邀登華山，藉地作筵；方共宴笑，苗忽至，左携巨尊，右提豚肘，擲地曰：「聞諸君登臨，敬附驥尾。」 附驥尾：〔何註〕後漢書·隗囂傳：「而蒼蠅之飛，不過數步，即託驥尾，得以絶羣。」〔吕註〕史記·伯夷傳：「顔淵雖篤學，附驥尾而行益顯。」衆起爲禮，相並雜坐，豪飲甚歡。衆欲聯句。苗争曰：「縱飲甚樂，何苦愁思！」 「何苦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何必」。衆不聽，設「金谷之罰」。 金谷之罰：〔何註〕金谷數，三杯也。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：「如詩不成，罰依金谷酒數。」〔吕註〕石崇金谷詩序：「余以元康六年，從太僕卿出爲使，持節監青、徐州諸軍事。有别廬在河陽界金谷澗中。時征西大將軍王詡當還長安，余與衆賢共送往澗中，遂各賦詩以叙中懷；或不能者，罰酒三斗。受罰者三十三人。」〔但評〕極樂世界，自尋苦惱。衆生顛倒，自是可憐。苗曰：「不佳者，當以軍法從事！」 軍法從事：〔何註〕漢書·高五王傳：「高皇立諸吕爲三王，擅權用事。章嘗入待燕飲，高后令章爲酒吏。章自請曰：『臣將種也，請得以軍法行酒。』高后曰：『可。』酒酣，章曰：『請爲太后言耕田。』太后曰：『試爲我言田意。』章曰：『深根穊種，立苗欲疏；非其種者，鋤而去之。』太后默然。頃之，諸吕有一人醉亡酒，章追拔劍斬之。」〔但評〕語不驚人死不休，自朱虚侯後，至今始聞此語。衆笑曰：「其罪不至於此。」 「其罪不至於此」：鑄本作「罪不至此」。苗曰：「如不見誅，僕武夫亦能之也。」首座靳生曰：「絶巘 絶巘：〔何註〕巘，言上聲，出峰也。憑臨眼界空。」苗信口而續之曰 「而續之」：鑄本作「續」。：「唾壺擊缺 唾壺擊缺：〔吕註〕世説：「王敦酒後輒咏魏武樂府：『老驥伏櫪，志在千里。烈士暮年，壯心不已。』以如意擊唾壺爲節，壺口盡缺。」劍光紅。」下座沉吟既久，苗遂引壺自傾。移時，以次屬句，漸涉鄙俚。〔馮評〕今之詩人，往往類此。苗呼曰：「衹此已足，如赦我者，勿作矣！」客弗之聽。苗不可復忍，遽效作龍吟， 「客弗之」：鑄本作「衆弗」。「效作」：青本、黄本爲「作」。山谷響應；又起，俯仰爲獅子舞。 獅子舞：〔吕註〕唐景龍文館記：「三年，宴吐蕃使於承慶殿，太常引樂人奏五方獅子、六裔等舞，殿中奏蹀馬之戲。」 「爲獅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爲「作獅」。〔但評〕苗非不耐事者，何不稍假而必迫之。〔馮評〕此亦羯鼓解穢之法。詩思既亂，衆乃罷吟，因而飛觴再酌。時已半醉，客互誦闈中作， 「詩思」：康熙本作「思」。今據五參校本補。鑄本「半醉」作「半酣」，「客互」作「客又互」。迭相贊賞。苗不欲聽，牽生豁拳。〔但評〕更不堪矣。素日無仇，何不輕赦而相逼至此？二人勝負屢分， 鑄本無「二人」二字。而諸客誦贊未已。苗厲聲曰：「僕聽之已悉。此等文，衹宜向牀頭對婆子讀耳，廣衆中刺刺者可厭也！」〔但評〕有下第者，歸而憤卧。妻勸解不得，迎母來勸之。妻母謂誦闈中作，贊之曰：「無怪婿憤，我聞之亦覺好聽。上司不中，當是瞎了耳朵。」衆有慚色，又更惡其粗莽，遂益高吟。 鑄本「又更」作「更」。黄本「遂益」作「益以」。苗怒甚，伏地大吼，立化爲虎，撲殺諸客，〔馮評〕聞虎食醉人則齒酸，今獨不畏酸耶？咆哮 咆哮：〔何註〕咆者庖，哮音嗃，熊虎聲。又嗥也。而去。〔但評〕當呼快，快！所存者惟生及靳。靳是科領薦。後三年，再經華陰，忽見嵇生， 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「靳是」作「是」。「忽見」：康熙本作「忽」，今據諸參校本補。亦山上被噬者。大恐欲馳，嵇捉鞚使不得行。靳乃下馬，問其何爲，答曰：「我今爲苗氏之倀， 「苗氏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苗生」。從役良苦。必再殺一士人，始可相代。三日後， 「三日後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三日」。應有儒服儒冠者見噬於虎，然必在蒼龍嶺下，始是代某者。君於是日，多邀文士於此，即爲故人謀也。」靳不敢辨，敬諾而别。至寓所， 「寓所」：鑄本作「寓」。籌思終夜，莫知爲謀，自拚背約，以聽鬼責。 「鬼責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鬼耳」。適有表戚蔣生來，靳述其異。蔣名下士，邑尤生考居其右，竊懷忌嫉。是日聞靳言， 「邑尤」：康熙本作「尤」。鑄本無「是日」二字，並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其右」作「其上」。陰欲陷之。〔但評〕非名下士不能爲此。折簡邀尤，與共登臨，自乃着白衣而往，尤亦不解其意。至嶺半，肴酒並陳，敬禮臻至。會郡守登嶺上，守故與蔣爲通家，聞蔣在下， 此上二十一字：青本「蔣在」作「在」，並黄本「臻至」作「備至」，鑄本無「守故」二字。遣人召之。蔣不敢以白衣往，遂與尤易冠服。交着未竟， 「冠服」：康熙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冕服」，今據青本、黄本、鑄本改。「未竟」：鑄本作「未完」。虎驟至，銜蔣而去。〔但評〕可惜少一名下士。○本不善是，偏强作解人，自尋罪苦。倘許得以軍法從事，則此輩亦應斂跡矣。苗生雄才，聞其續句，即當緘口；及恬不知恥，令人聞之欲嘔。至求赦不能，而第以獅舞龍吟，罷其吟咏，苗亦何嘗不耐事哉！胡乃一犯再犯，怙惡不悛，以衹宜牀頭誦讀之文，向人刺刺，是直以婆子欺之矣。大吼而撲殺之，豈苗之過乎。若夫稍知執筆，浪得虚名，井底久居，夜郎自大，媢嫉人技，陰險性成，而儼然服儒服，冠儒冠，此尤名教所不容，鬼神所共怒者。易服而斃，虎何與焉！
異史氏曰：「得意津津者，捉衿袖，强人聽聞；聞者欠伸屢作，欲睡欲遯，而誦者足蹈手舞，茫不自覺。知交者亦當從旁肘之躡之， 肘之躡之：〔何註〕肘肱躡足動之，使其悟也。恐座中有不耐事之苗生在也。然嫉忌者易服而斃， 「在也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也」，「忌者」作「忌」。二十四卷本「嫉忌」作「忌嫉」，「易服」作「易服冕」。則知苗亦無心者耳。故厭怒者苗也？非苗也。」〔馮評〕末句峭。
〔何評〕讀至後幅，可爲陷人者戒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 參校本：青本、黄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）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