湖州宗湘若，士人也。秋日巡視田壠，見禾稼茂密處，振摇甚動，疑之；越陌往覘，則有男女野合，一笑將返，即見男子靦然結帶，草草逕去。〔馮評〕採補耶？此男子人耶，狐耶？女子亦起，細審之雅甚娟好，心悦之，欲就綢繆，實慚鄙惡，乃略近拂拭曰：「桑中之遊 桑中之遊：〔吕註〕詩·鄘風：「期我乎桑中。」樂乎？」女笑不語。 「山村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村」。宗近身啟衣，膚膩如脂，於是挼莎上下幾遍，女笑曰：「腐秀才！要如何便如何耳，狂探何爲？」〔何評〕宛然。詰其姓氏，曰：「春風一度，即别東西，何勞審究！豈將留名字作貞坊耶？」宗曰：「野田草露中，乃山村牧猪奴所爲， 此上八字：青本、黄本「我出」作「出門」，「所疑」作「見疑」。我不習慣。以卿麗質，即私約亦當自重，何至屑屑如此！」女聞言，極意嘉納。〔但評〕叙狐女衹是極力反襯下文，遂不覺過於鄙賤。故急以亦當自重、極意嘉納等語掩之。宗言：「荒齋不遠，請過留連。」女曰：「我出已久，恐人所疑， 「殢」：康熙本作「帶」。夜分可耳。」問宗門户物誌甚悉，乃趨斜徑，疾行而去。更初，果至宗齋，殢雨尤雲， 殢雨尤雲：〔何註〕殢音替，喘聲。尤，更進之辭。 「一番僧」：鑄本作「有番僧」。「答言」：鑄本作「答曰」。備極親愛。積有月日，密無知者。會一番僧卓錫村寺，見宗，驚曰：「君身有邪氣，曾何所遇？」答言 「暫絶」：青本作「絶」。：「無之。」過數日，悄然忽病。女每夕攜佳果餌之，殷勤撫問如夫妻之好，然卧後必强宗與合。宗抱病，頗不耐之，心疑其非人，而亦無術暫絶使去， 「我妖惑」：青本作「妖惑我」。因曰：「曩和尚謂我妖惑， 「色變」：青本作「變色」。今果病，其言驗矣。明日屈之來，便求符咒。」女慘然色變。 「粘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貼」。〔但評〕以愛好而取讎怨，自惑復以惑人，此其所以爲妖邪也。就縛而始悟，以視解脱飛去者，奚啻霄壤；然由邪反正，得成大道，殆亦難矣。宗益疑之。次日，遣人以情告僧，僧曰：「此狐也。其技尚淺，易就束縛。」乃書符二道，付囑曰：「歸以净壜一事置榻前，即以一符貼壜口，待狐竄入，急覆以盆。再以一符粘盆上， 「烈火烹煮，少頃斃矣」：青本作「煮之可斃」。康熙本「煮」作「煎」。投釜湯烈火烹煮，少頃斃矣。」 「並如」：青本作「如」。家人歸，並如僧教。 「袖中」：康熙本作「袖」，青本、黄本作「袖出」。夜深女始至，探袖中金橘， 「貼」：黄本作「粘」。「追念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因追念」。方將就榻問訊。忽壜口颼飀 颼飀：〔何註〕音搜劉，風聲也。一聲，女已吸入。家人暴起，覆口貼符；方欲就煮，宗見金橘散滿地上，追念情好， 「灰土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灰燼」。愴然感動，遽命釋之。〔馮評〕田間野合，枕上歪纏，此妖狐也，殺之爲宜。乃以下文觀之，令人可愛。揭符去覆，女子自壜中出，狼狽 狼狽：〔何註〕狽，狼屬，無前足，附狼而行。荀悦漢紀：「周勃狼狽失據。」頗殆，稽首曰：「大道將成，一旦幾爲灰土。 青本無「若將殞墜」四字。君仁人也，誓必相報。」〔但評〕此數語於上爲束筆，於下爲提筆。遂去。數日，宗益沉綿，若將殞墜。 「女曰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曰」。家人趨市，爲購材木，途中遇一女子，問曰：「汝是宗湘若紀綱否？」答云：「是。」女曰 「將便」：青本作「將往」。：「宗郎是我表兄。聞病沉篤，將便省視， 「虚空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虚室」。適有故不得去。靈藥一裹，勞寄致之。」家人受歸。宗念中表迄無姊妹，知是狐報，服其藥，果大瘳，旬日平復。心德之，禱諸虚空， 「爲君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爲若」。願一再覯。一夜，閉户獨酌，忽聞彈指敲窗，拔關出視，則狐女也。大悦，把手稱謝，延止共飲，女曰：「别來耿耿，思無以報高厚。今爲君覓一良匹， 二十四卷本「曰」作「女曰」。「早越」：青本作「早赴」。聊足塞責否？」宗問：「何人？」曰：「非君所知。明日辰刻，早越南湖， 「急舟趁」：康熙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急趁」。鑄本、異史本作「急趨」。「蓮」：黄本作「紅蓮」。如見有採菱女，着冰縠 縠：〔何註〕胡谷切，音斛，紗也，冰繭絲織成。神女賦：「動霧縠以徐步。」帔者，當急舟趁之；苟迷所往，即視堤邊，有短幹蓮花隱葉底， 「厄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危」。便採歸。以蠟火爇其蒂，當得美婦，兼致修齡。」〔但評〕如此相報，不惟得當，實乃過之。宗謹受教。既而告别，宗固挽之，女曰：「自遭厄劫， 「即奈何」：鑄本作「奈何」。頓悟大道。即奈何以衾裯之愛， 「回頭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回顧」。取人仇怨？」〔但評〕遭危劫而悟大道，古來成佛登仙者類如此。此時稍有牽罣，則墮落矣。厲色辭去。宗如言至南湖，見荷蕩佳麗頗多。中一垂髫人，衣冰縠，絶代也。促舟劘逼， 劘：〔吕註〕音磨，切也。見前漢書·賈山傳贊。忽迷所往，即撥荷叢，果有紅蓮一枝，幹不盈尺，折之而歸。〔馮評〕閲遍羣芳無伴侣，幾生修得到蓮花？入門置几上，削蠟於旁，將以爇火，一回頭， 「祟矣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祟」。化爲姝麗。宗驚喜伏拜，女曰：「癡生！我是妖狐，將爲君祟矣！」 「待教」：青本作「待教也」。〔但評〕回映上文。○「妖狐」二語，映帶上文，在有意無意之間。宗不聽，女曰：「誰教子者？」答曰：「小生自能識卿，何待教！」 「其亡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其去」。捉臂牽之，隨手而下，化爲怪石，高尺許，面面玲瓏。〔但評〕胡然而天，胡然而帝，惝恍不測，下筆猶龍。乃攜供案上，焚香再拜而祝之。入夜，杜門塞竇，惟恐其亡。 「碎死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碎欲死」。平旦視之，即又非石，紗帔一襲，遥聞薌澤；展視領衿，猶存餘腻，〔馮評〕月姊花姨，幻化無方。
宗覆衾擁之而卧。暮起挑燈，既返，則垂髫人在枕上，喜極，恐其復化，哀祝而後就之，女笑曰：「孽障哉！不知何人饒舌，遂教風狂兒屑碎 屑碎：〔何註〕猶瑣碎也。死！」 「刀剖」：鑄本作「刀割」。〔但評〕再回映一筆。乃不復拒，而款洽間，若不勝任，屢乞休止。宗不聽，女曰：「如此，我便化去！」宗懼而罷。由是兩情甚諧。而金帛常盈箱箧，亦不知所自來。女見人喏喏， 喏喏：〔何註〕謂若敬慎之至而不能言者。似口不能道辭。生亦諱言其異。懷孕十餘月，計日當産，入室，囑宗杜門禁款者，自乃以刀剖臍下， 「遽言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遽」。取子出；令宗裂帛束之，過宿而愈。又六七年，謂宗曰：「夙業償滿，請告别也。」宗聞泣下，曰：「卿歸我時，貧苦不自立，賴卿小阜，何忍遽言離逷？ 「何氏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荷氏」。「思眷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恩眷」。且卿又無邦族，他日兒不知母，亦一恨事。」女亦悵悒，曰：「聚必有散，固是常也。兒福相，君亦期頤， 期頤：〔吕註〕禮·曲禮：「百年曰期頤。」更何求？妾本何氏。倘蒙思眷， 「捉得履，履脱及地」：手稿本作「捉得履，脱及地」，今據諸參校本補。抱妾舊物而呼曰：『荷花三娘子』，當有見耳。」言已解脱，曰：「我去矣。」驚顧間，飛去已高於頂。宗躍起，急曳之，捉得履。履脱及地， 「友人云」：此評係作者手書。異史本作「王阮亭云」，王金範十八卷本狐報於文末加此評，無評首「友人云」三字，評語後署名「約軒」。異史本「佳句」作「句也」，黄本、青本無「傳」字。化爲石燕， 石燕：〔吕註〕湘中記：「零陵山有石燕，風雨作則飛如真燕，止還爲石。」色紅於丹朱，内外瑩澈，若水精然。拾而藏之，撿視箱中，初來時所着冰縠帔尚在，每一憶念，抱呼「三娘子」，則宛然女郎，歡容笑黛，並肖生平，但不語耳。〔但評〕兩情方諧，忽然解脱，遺履化石，遺帔現形。仙乎仙乎！時仰歡容，何勞解語？〔馮評〕「是耶非耶？立而望之。翩何珊珊其來遲？」爲誦李夫人歌。
友人云：「『花如解語還多事，石不能言最可人。』放翁佳句，可爲此傳寫照。」 「邑西白家莊居民某」：鑄本作「白家莊民某」，異史本、康熙本「西」作「右」。
〔何評〕評引放翁句，疑即是篇所造端。
〔但評〕忽而花，忽而人，忽而怪石，而紗帔，乃復忽而人。神光離合，乍陰乍陽，寫美人盡於此矣。而趁荷蕩，撥荷叢，折荷枝，削蠟爇蒂以要之，供案焚香以禱之，杜門塞竇以留之，擁帔覆衾以親之：一句一字，無非對針上文也。文有上下分作兩截，而烘雲托月，前後映合，不露兩截痕跡者，於此可見。
〔方評〕荷花出淤泥而不染，其亭亭物外者哉！自有報恩如狐者，作梅香以引之。則藕絲不斷者又莫如荷。故玩其色，荷可忘憂；聞其香，荷可蠲忿；愛其綽約，荷可合歡；及夏繼以秋，荷結子也。聚必有散，荷將離也。抱冰縠而呼之，荷衣褪，而荷容宛爾常在也。宜緗若之纏綿，固結而難釋哉！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康熙本、青本、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）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