酒狂

《全校會註集評聊齋志異》——蒲松齡

繆永定,〔但評〕繆而定,定而永,名稱其實,至死不變矣。江西拔貢生,素酗於酒,戚黨多畏避之, 「多」:青本作「皆」。偶適族叔家。 手稿本「叔」下原有「父」字,塗去。繆爲人滑稽善謔,客與語,悦之, 「繆爲人滑稽善謔,客與語,悦之」:鑄本作「與客滑稽善謔」。「悦」:手稿本爲旁加字。遂共酣飲。繆醉, 「遂共酣飲,繆醉」:手稿本爲旁加字。使酒駡座; 使酒駡座:〔吕註〕史記·魏其武安侯列傳:「灌夫爲人剛直,使酒,不好面諛。武安召長史曰:『有詔劾灌夫駡坐不敬。』」忤客,客怒,一座大譁。叔以身左右排解, 「叔以身左右排解」:鑄本作「叔爲排解」。繆謂左袒客,又益遷怒。 「繆謂左袒客,又益遷怒」:鑄本作「繆爲左袒客,益遷怒叔」。二十四卷本「怒」下有「於叔」二字。叔無計,奔告其家。家人來,扶捽以歸。 「捽」:鑄本作「挾」。才置牀上,四肢盡厥,〔但評〕如此等人,是早已死者,特四肢至今方厥耳。撫之,奄然氣盡。繆死,有皂帽人縶去。 「奄然氣盡。繆死,有皂帽人縶去」:手稿本「盡」下原有「家人盡愕」四字,塗去,「盡」下八字係旁加;鑄本「死」作「見」,「縶」下有「己」字。移時,至一府署,縹碧爲瓦, 縹碧爲瓦:〔何註〕縹音漂,仄聲,淺青色也。鷄跖琉璃瓦一名縹瓦。陶潛詩:「縹碧以爲瓦。」世間無其壯麗。至墀下,似欲伺見官宰,自思我罪伊何? 「自思我罪伊何」:鑄本作「自思無罪」。當是客訟鬥毆;回顧皂帽人,怒目如牛,又不敢問。〔但評〕使酒駡座,到此時此地,亦怕人耶?然自度貢生與人角口,或無大罪。 「又不敢問,然自度貢生與人角口,或無大罪」:青本「不」上無「又」字;鑄本無「問」下十三字;手稿本「或無大罪」原作「或亦無大罪過」,塗改。〔但評〕貢生何爲?使平日無衆怨神怒之行,即不貢生,人亦無如我何也。顛詈忤衆犯上,觸怒神靈,即大於貢生,亦顛酒無賴子耳,况乃貢生!忽堂上一吏宣言,使訟獄者翼日早候。 「使訟獄者翼日早候」:手稿本原作「曰:『訟獄者暫復去,翼日早祗候』,如是三言」,塗改。於是堂下人紛紛藉藉,如鳥獸散。 「紛紛藉藉,如鳥獸散」:鑄本作「紛紛散去」。繆亦隨皂帽人出,更無歸着,縮首立肆簷下。皂帽人怒曰:「顛酒無賴子!日將暮,各去尋眠食,而何往?」 「而何往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爾欲何往」。「而」:青本作「爾」。繆戰慄曰:「我且不知何事,並未告家人,故毫無資斧,庸將焉歸?」皂帽人曰:「顛酒賊!若酤自啖,便有用度。 手稿本「度」下原有「棄舍得」三字,塗去。再支吾, 支吾:〔何註〕小柱曰枝,斜柱曰梧。以柱之撑持令不倒,喻語之遮飾令不露也。如項羽本紀「諸將懾服,莫敢枝梧」,直作撑持解也。老拳碎顛骨子!」繆垂首不敢聲。 「聲」:鑄本作「則聲」,二十四卷本爲「作聲」。忽一人自户内出,見繆,詫異曰:「爾何來?」繆視之,則其母舅。舅賈氏,死已數載。繆見之,始恍然悟其已死, 「始恍然悟其已死」:鑄本作「始悟已死」。心益悲懼。〔但評〕醉至於死,乃生平之所樂求者;求而得之,又何悲?向舅涕零曰:「阿舅救我!」賈顧皂帽人曰:「東靈非他,〔何評〕伴魂使。屈臨寒舍。」二人乃入。賈重揖皂帽人,且囑青眼。 青眼:〔吕註〕見胡四姐「青盼」註。俄頃出酒食,團坐相飲。賈問 「賈問」:手稿本原作「賈乃問曰」,塗改。:「舍甥何事,遂煩勾致?」皂帽人曰:「大王駕詣浮羅君,遇令甥顛詈,使我捽得來。」 此上十三字: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顛」作「醉」、「捽」作「捉」。「浮羅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羅浮」(下同)。賈問:「見王未?」曰:「浮羅君會花子案, 浮羅君會花子案:〔吕註〕未詳。○雲笈七籤:「太上道君脱胎於洪氏之胞,積三千七百年,誕於浮羅之嶽。」駕未歸。」又問:「阿甥將得何罪?」答言:「未可知也。然大王頗怒此等輩。」 此上十四字:「言」,鑄本作「曰」,二十四卷本作「云」。「怒此等輩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惡此輩」,鑄本作「怒此等人」,異史本作「怒此輩等」。〔但評〕此等輩未有見之而不怒者。特恨不能如大王之立時捽將去耳。繆在側,聞二人言,觳觫汗下,杯箸不能舉。無何,皂帽人起,謝曰:「叨盛酌,已徑醉矣。 「觫」:手稿本作「悚」,今據五參校本改。「徑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竟」,鑄本、異史本作「經」。即以令甥相付託。駕歸,再容登訪。」乃去。賈謂繆曰:「甥别無兄弟,父母愛如掌上珠, 掌上珠:〔吕註〕列仙傳:「許遜母夢金鳳銜珠墮掌而生。」○王宏詩:「兒生三日掌上珠。」杜甫詩:「掌中榮見一珠新。」 二十四卷本「父」上有「自幼爾」三字。常不忍一訶。十六七歲時,每三杯後,喃喃尋人疵;小不合, 此上十七字:二十四卷本「十」上有「汝」字,「疵」下有「不休」二字,無「小不合」三字;鑄本無「每」字,並異史本無「時」字;青本無「每」字。輒撾門裸駡。〔但評〕十六七歲時,便能三杯後喃喃尋人疵,撾門裸駡。猶謂稚齒, 「稚齒」:鑄本作「齒稚」。不意别十餘年,甥了不長進。 「甥了不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了無」。今且奈何?」〔但評〕自是生成酒德,况有不忍一訶之父母,順其性而成之乎。繆伏地哭,惟言悔無及。 「惟言悔無及」:鑄本作「懊悔無及」;二十四卷本「及」下有「矣」字。賈曳之曰:「舅在此業酤,〔馮評〕其舅業酤,其甥酗酒,是舅是甥。頗有小聲望,必合極力。 手稿本於「極力」下原有「繆起揮涕立」五字,塗去。適飲者乃東靈使者, 東靈使者:〔吕註〕見葛巾「杜蘭香」註。舅常飲之酒,與舅頗相善。大王日萬幾, 此上十字:二十四卷本「舅」作「我」,「日」下有「有」字。亦未必便能記憶。我委曲與言,浼以私意釋甥去, 「我委曲與言,浼以私意釋甥去」:手稿本「我」上原有「甥」字,塗去;「言」上原有「東靈」二字,塗去。「甥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汝」。或可允從。」即又轉念曰 「即又」: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又」。:「此事擔負頗重,非十萬不能了也。」繆謝,鋭然自任,諾之。 「鋭身自任,諾之」:手稿本原作「曰煩舅百慮,倘就安妥,必當竭力補償,賈」,塗改;鑄本作「諾」。繆即就舅氏宿。 鑄本無「繆」字。二十四卷本無「繆即就舅氏宿」六字。次日,皂帽人早來覘望。 「覘望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瞻望」。賈請間,語移時,來謂繆曰:「諧矣。少頃即復來。我先罄所有,用壓契;餘待甥歸, 「用壓契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用以押券」。異史本「待」上有「徐」字。從容凑致之。」繆喜曰:「共得幾何?」曰:「十萬。」曰:「甥何處得如許?」 此上七字:二十四卷本「曰」上有「繆」字。賈曰:「衹金幣錢紙百提,足矣。」 「衹金幣錢紙百提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衹金箔紙錢百提」。繆喜曰:「此易辦耳。」待將亭午,皂帽人不至。繆欲出市上少遊矚,賈囑勿遠蕩,諾而出。 「諾而出」:手稿本「諾」上原有「遂」字,塗去。見街里貿販,一如人間。 「間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世」。至一所,棘垣 棘垣:〔何註〕以棘安於牆上,防盗賊出入也。峻絶,似是囹圄; 「似是」:手稿本「似」上原有「門畫犴狴」四字,塗去。對門一酒肆,〔馮評〕偏偏磕著。紛紛者往來頗夥; 「紛紛者往來頗夥」:鑄本無前三字。肆外一帶長溪,黑潦涌動,深不可底。 「深不可底」: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深不見底」,青本作「莫測深淺」。方佇足窺探,聞肆内一人呼曰 二十四卷本「聞肆」作「肆」。:「繆君何來?」繆急視之,則鄰村翁生, 手稿本「視之」下原有「張」字,塗去;「村」字旁加。故十年前文字交。趨出握手, 「故」:鑄本作「乃」。手稿本「趨」字旁加。歡若平生,即就肆内小酌,各道契闊。 契闊:〔何註〕:「死生契闊。」繆慶幸中,又逢故知, 「故知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知己」。異史本「逢」作「途」。傾懷盡釂。酣醉, 「酣醉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不覺酣醉」。「酣」:鑄本作「大」。頓忘其死,舊態復作,漸絮絮瑕疵翁。〔馮評〕酒語疾如風,一發不可制,睨眼矚蒼冥,雷霆等兒戲。翁曰:「數載不見,君復爾耶?」 此上八字:鑄本「載」作「年」,二十四卷本「君復」作「君猶」;青本無「君」字。〔但評〕數載不見,其德更當有進,翁何見事之晚也。繆素厭人道其酒德, 酒德:〔吕註〕書·無逸:「無若殷王受之迷亂,酗于酒德哉。」傳:「酗謂之德者,德有凶有吉,韓子所謂道與德爲虚位是也。」聞翁言,益憤, 「聞翁言」:手稿本原作「聞翁復爾耶」,塗改,鑄本無「翁」。擊桌頓駡。 「頓」:鑄本作「大」。翁睨之,拂袖竟出。繆追至溪頭,捋翁帽。翁怒曰:「是真妄人!」 此上八字:鑄本「追」上有「又」字,青本「捋」作「捽」。乃推繆顛墮溪中。溪水殊不甚深,而水中利刃如麻,刺穿脇脛,堅難動摇, 「刺穿脅脛」:鑄本作「刺脅穿脛」。「動摇」:鑄本、異史本作「摇動」。痛徹骨腦。黑水半雜溲穢, 「黑水半雜溲穢」: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無「半」字;青本「溲」作「洩」。隨吸入喉,更不可過。 「過」:鑄本作「耐」。〔手稿本某乙評〕臣死且不避,此兒頗有豪氣。〔但評〕顛酒賊,當以利刃刺其脅,穿其脛,剜其心頭肉,然後以洩穢之黑水灌其喉,果其腹,使之常爲醉鬼,而日日沉湎於中,方爲痛快。衹恐此一帶黑溪,容不了許多酒鬼。〔馮評〕一溪好醒酒湯,惜乎人間所無。岸上人觀笑如堵,並無一引援者。 「並無一引援者」:鑄本作「絶不一爲援手」。時方危急,賈忽至,望見大驚,提携以歸,曰:「子不可爲也! 「子不」:鑄本作「爾不」。死猶弗悟,不足復爲人!請仍從東靈受斧鑕。」繆大懼,泣言:「知罪矣!」 「泣言知罪矣」:鑄本作「泣拜知罪」。賈乃曰:「適東靈至,候汝爲券,汝乃飲蕩不歸。渠忙迫不能待。 此上十六字:手稿本「汝」原均作「爾」,塗改;鑄本「爲」作「立」,無「忙」字。我已立券,付千緡令去;餘者以旬盡爲期。 「餘者」:鑄本作「餘」。子歸,宜急措置。夜於村外曠莽中,呼舅名焚之,此願可結也。」繆悉應之。乃促之行,送之郊外, 「願可結也」:鑄本作「案可結」。「應之」:鑄本作「如命」。「送之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送於」。又囑曰:「必勿食言 食言:〔吕註〕尚書·湯誓:「朕不食言。」註:「食言,言已吐而復吞之也。」又註:「孟武伯惡郭重曰:『何肥也?』哀公曰:『是食言多矣,能無肥乎?』」累我。」 「累我」:手稿本原作「累我無益」,改過;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保留「無益」二字。〔馮評〕唐陸龜蒙中酒賦云:「有馘卓擒伶之伍,我願先登;有殛狄放杜之君,臣能執御。」蓋甚言之也。乃示途令歸。時繆已僵卧三日,家人謂其醉死,而鼻氣隱隱如懸絲。 「氣」:鑄本作「息」。是日蘇,大嘔,嘔出黑瀋數斗,臭不可聞;〔但評〕凡醉人所嘔,無不令人掩鼻,安知其不從黑溪中痛飲來耶?吐已,汗濕裀褥,身始凉爽。告家人以異。旋覺刺處痛腫, 「汗濕裀褥,身始凉爽,告家人以異」:手稿本原作「汗濕裀褥,氣味薰蒸,與吐物無别,身始凉爽。告家人以異」,塗改;鑄本、異史本除「蒸」作「騰」,「别」作「異」外,餘全同手稿本改前貌;二十四卷本「蒸」作「騰」,「别」作「異」,「告」上有「因」字,「痛腫」作「腫痛」,餘同手稿本改前。隔夜成瘡,猶幸不大潰腐,十日漸能杖行。家人共乞償冥負。繆計所費,非數金不能辦,頗生吝惜,曰:「曩或醉夢之幻境耳。 「夢」:鑄本作「鄉」。縱其不然,伊以私釋我,何敢復使冥主知?」 「主」:鑄本作「王」。〔但評〕死時貪命,蘇後貪財,負心人所言亦似有理,其如自家不能進德何!家人勸之,不聽。然心惕惕然,不敢復縱飲。里黨咸喜其進德,稍稍與共酌。年餘,冥報漸忘,志漸肆,故狀亦漸萌。 鑄本「漸」上無「亦」字。〔但評〕死猶弗悟,故態復作,駡盡天下妄人。一日,飲於子姓 子姓:〔吕註〕周禮·夏官·司士:「及賜爵,呼昭穆而進之。」註:「此所賜王之子姓兄弟。」疏:「姓,生也。子之所生,則孫及兄弟皆昭穆。故曰子姓。」之家,又駡主人座。 鑄本無「主人」二字。主人擯 擯:〔何註〕音儐,斥絶也。斥出,闔户逕去。繆譟逾時,其子方知,將扶而歸。 「將扶而歸」:鑄本作「扶持歸家」。入室,面壁長跪,自投無數,曰:「便償爾負!便償爾負!」 「便償爾負,便償爾負」:青本作「便償爾負」。言已仆地。視之,氣已絶矣。

〔手稿本某乙評〕戒酒文也。將無爲伯倫輩笑。

〔何評〕其狂可爲也,其吝不可爲也。

〔校記〕(底本:手稿本 參校本:異史本、青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)
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