順天某生，家貧，值歲饑， 「裁不能成幅」：裁，寫作。手稿本「裁」字右下有旁加「不」字，青本無「不」字。從父之洛。性鈍，年十七，裁不能成幅。 幅：〔何註〕篇幅也。 「少惠」：異史本、鑄本無此二字。而丰儀秀美，能雅謔，善尺牘。〔王芑孫評〕「善尺牘」，伏下文「反復之而好焉」句。〔馮評〕具此三者，已可横行一世，不必責其中之有無也。見者不知其中之無有也。〔但評〕其中無有，徒有丰儀，則不如易冠而髻矣。然猶有尺牘微長，所以得享裙帶之福。無何，父母繼殁，孑然 孑：〔何註〕音結，人無右臂形。詩·大雅：「靡有孑遺。」一身，受童蒙於洛汭。 洛汭：〔何註〕二水名，在河南府。時村中顔氏有孤女，名士裔也，少惠， 「父曰」：黄本作「父嘗曰」。父在時嘗教之讀，一過輒記不忘；十數歲，學父吟咏。父曰 「勸適」：黄本作「勸女適」。：「吾家有女學士，惜不弁耳。」〔但評〕不弁而弁，弁而不弁，通篇設色生香，此一句安頓上處，得力不少。○「不弁」二字立胎，看其處處照應，直至篇末「輿蓋」二字。〔馮評〕語佳，卻是拋下。鍾愛之，期擇貴婿。父卒，母執此志，三年不遂，而母又卒。或勸適佳士， 「以字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一字」。「裹」：異史本作「裏」。女然之而未就也。適鄰婦逾垣來，就與攀談。以字紙裹綉綫， 「而好焉」：鑄本作「似愛好爲」。女啟視，則某手翰，寄鄰生者。〔馮評〕閑閑擺擺。反復之而好焉。 「渠儂胹合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渠媒合」。鄰婦窺其意，私語曰：「此翩翩一美少年，孤與卿等，年相若也。倘能垂意，妾囑渠儂 渠儂：〔何註〕儂，我也；渠，他也。猶言渠所謂儂也。〔吕註〕字典：「渠儂，他也。」古樂府有懊儂歌。胹合 胹合：〔吕註〕集韻：「胹音而，調合也。」〔何註〕音而，熟也。之。」 鑄本無「歸」字，並康熙本異史本「脈脈」作「默默」。女脈脈不語。婦歸， 「大悦」：黄本作「生大悦」。以意授夫。鄰生故與生善，告之，大悦。 「委致」：黄本作「委禽」。有母遺金鴉鐶， 金鴉鐶：〔吕註〕未詳。○按晉書·西戎傳：「大宛國，其俗娶婦，先以金同心指鐶爲聘。」○韓愈詩：「金鴉既騰翥，六合俄清新。」註：「金鴉，日也。」此或言镮如金鴉之大與？託委致焉。 「可成」：黄本作「可成名」。「燭」：黄本作「燈」。「制」：康熙本作「執」。刻日成禮，魚水甚歡。〔但評〕金鴉鐶换得解豸冠來也。及睹生文，笑曰：「文與卿似是兩人，如此，何日可成？」〔但評〕如卿者，直可易冠而髻耳。○本是兩人，卿自誤耳。何也？尺牘之文可以爲文，而不可以謂之文。朝夕勸生研讀，嚴如師友。〔馮評〕閨中良友，何可多得。斂昏， 敛昏：〔何註〕日光斂而昏暗也。先挑燭據案自哦，爲丈夫率，聽漏三下乃已。〔但評〕語新奇可愛。如是年餘，生制藝頗通， 「似汝在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似在」。二十四卷本無「恐」。而再試再黜。身名蹇落，饔飧不給，撫情寂漠，嗷嗷 嗷嗷：〔何註〕嗷音敖，衆口愁也。悲泣。女訶之曰：「君非丈夫，負此弁耳！使我易髻而冠，青紫直芥視之！」 青紫直芥視之：〔何註〕青紫，揚雄解嘲：「紆青拖紫。」言貴仕也。〔吕註〕前漢書·夏侯勝傳：「勝每講授，常謂諸生曰：『士病不明經術；經術苟明，其取青紫，如俯拾地芥耳。』」註：「地芥，謂草芥横在地上者。」〔王芑孫評〕似自誇，而實非虚語。〔但評〕君非丈夫，合受巾幗；妾作男兒，定取青紫。一髻一冠，衹轉移間耳。○負此弁，則不成爲丈夫矣。青紫而芥視之，豈甘爲髻所誤哉。生方懊喪，聞妻言，睒睗 睒睗：〔何註〕音閃釋。目疾視也。韓愈詩：「雷電生睒睗。」〔吕註〕左思吴都賦：「忘其所睒睗。」註：「睒睗，疾視也。」而怒曰：「閨中人身不到場屋，便以功名富貴，似汝在厨下汲水炊白粥；若冠加於頂，恐亦猶人耳！」 「天下士」：康熙本作「天下之士」。「真宜使」：鑄本「真」作「直」，黄本「宜」作「冥」，青本作「請」。「使」：手稿本、康熙本、原作「使請」，刪「請」，參校本除二十四卷本外均保留。〔但評〕「視青紫如芥」，言甚易也。「汲水炊白粥」，言現成也。豈知此閨中人非徒説現成話者，必到冠加於頂，做出來，然后知其不猶人。此等男子，真是闒茸，真是其中無有。女笑曰：「君勿怒。俟試期，妾請易裝相代。倘落拓如君，當不敢復藐 藐：〔何註〕小也。天下士矣。」〔但評〕岸上人原慣説自在話。以功名富貴當作厨下生活，閨中往往有之；奈此雌兒非伏爨而汲水炊粥者可比。生亦笑曰：「卿自不知蘗苦， 蘗苦：〔何註〕蘗，黄蘗也。〔吕註〕蘗音柏，黄木也。本草：「蘗樹狀如石榴，皮黄而苦。」古樂府：「黄蘗鬱成林，當奈苦心多。」真宜使嘗試之。 「辨其非，生從之」：手稿本「辨其」作「其辨」，今據二十四卷本、鑄本、黄本、康熙本、青本、異史本改。鑄本「從」作「然」。但恐綻露，爲鄉鄰笑耳。」女曰：「妾非戲語。君嘗言燕有故廬，〔馮評〕補筆，救筆，斡旋之筆。請男裝從君歸，偽爲弟。君以襁褓出，誰得辨其非？」生從之。 「顧影少年也」：異史本、鑄本、康熙本無「顧影」二字。女入房，巾服而出，曰：「視妾可作男兒否？」〔馮評〕用「可作」二字，重之也，貴之也，見得身男兒之不易也。顧世之負此巾服者，豈少也哉！生視之，儼然一顧影 顧影：〔吕註〕後漢書·南匈奴傳：「昭君豐容親飾，光明漢宫，顧影裴徊，竦動左右。」又晉書·何晏傳：「粉白不去手，行步自顧影。」少年也。 「給使」：黄本作「役使」。生喜，遍辭里社。交好者薄有饋遺，買一羸蹇， 羸蹇：〔何註〕瘦驢也。御妻而歸。生叔兄尚在，見兩弟如冠玉， 冠玉：〔吕註〕史記·陳丞相世家：「絳侯、灌嬰等咸讒陳平曰：『平雖美丈夫，如冠玉耳，其中未必有也。』」甚喜，晨夕卹顧之；又見宵旰 宵旰：〔何註〕旰，居案切，音骭，晚也。左傳·襄十四年：「日旰不召。」宵，夜也。唐書·劉賁傳：「宵衣旰食。」攻苦，倍益愛敬。僱一翦髮雛奴，爲供給使， 「排闥」：鑄本作「排闥入」。暮後輒遣去之。鄉中弔慶，兄自出周旋，弟惟下帷讀，居半年，罕有睹其面者。客或請見，兄輒代辭。讀其文，瞲 瞲然：〔何註〕瞲音血，驚視貌。荀子：「瞲然視之。」然駭異。或排闥而迫之， 「客睹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客見」。「又共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又俱」。一揖便亡去。〔馮評〕如黄山谷詩，到底有許多扭扭捏捏。客睹丰采，又共傾慕。 「迄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乞」。由此名大譟，世家争願贅焉，叔兄商之，惟囅然笑；再强之，則言：「矢志青雲，不及第不婚也。」會學使案臨，兩人並出。兄又落，弟以冠軍應試，中順天第四；明年成進士，〔但評〕令正雄飛，尊夫雌伏矣。授桐城令；有吏治，尋遷河南道掌印御史，富埒 埒：〔何註〕音劣，等也。晉語：「叔向、子産、晏嬰之才相等埒。」王侯。〔但評〕授桐城令，真爲民之母矣，其有吏治也固宜。至行取而遷御史，以牝鷄而鳴國是，陰盛陽衰，亦明季不祥之兆也。〔馮評〕兩行中疾掃一過，妙於用捷筆。因託疾乞骸骨，賜歸田里。賓客填門，迄謝不納。 鑄本「敗絮」作「絮」。〔馮評〕不知某生此時站立何處。予出一策：某生而巾幗之偽作侍御夫人也者。顛倒陰陽，剛柔易位，人當無不娶之疑矣。生固美少年也。
又自諸生以及顯貴，並不言娶，人無不怪之者。歸後漸置婢，或疑其私；嫂察之，殊無苟且。無何，明鼎革，天下大亂。乃告嫂曰：「實相告：我小郎婦也。以男子闒茸， 闒茸：〔吕註〕司馬遷報任安書：「今已虧形，爲掃除之隸，在闒茸之中。」註：「闒茸，猥賤也。」○吕忱字林：「闒茸，不肖。」不能自立，負氣自爲之。深恐播揚，致天子召問，貽笑海内耳。」〔但評〕恐貽笑，衹爲闒茸男子藏拙。嫂不信，脱靴而示之足始愕；視靴中則敗絮滿焉。 「拜往」：黄本作「往拜」。於是使生承其銜，仍閉門而雌伏 雌伏：〔吕註〕後漢書·趙典傳：「典兄子温，初爲京兆郡丞，嘆曰：『大丈夫當雄飛，安能雌伏！』」矣。而生平不孕，〔但評〕十年雄飛，一朝雌伏，生平不孕，真可謂兩袖清風。〔馮評〕補此句好，萬一御史時生子奈何？遂出貲購妾，謂生曰：「凡人置身通顯，則買姬媵以自奉；我宦跡十年，猶一身耳。〔何評〕韻語。君何福澤，坐享佳麗？」〔王芑孫評〕夫婦雅謔。生曰：「面首三十人， 面首三十人：〔何註〕南史：「山陰公主，宋武帝女，廢帝妹也。適何戢。廢帝愛之，時與同輦。主曰：『陛下六宫數百，而妾惟附馬一人，不均。』帝乃爲置面首三十人。褚彦回與焉。」面，貌美；首，髮美也。請卿自置耳。」〔但評〕戲語成趣。相傳爲笑。是時生父母屢受覃恩矣。〔但評〕受封新婦，顔氏有顔，而丈夫無顔矣。搢紳拜往， 「也者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也」。「夫人而侍御」：青本無「而」字。尊生以侍御禮。生羞襲閨銜，惟以諸生自安，終身未嘗輿蓋云。〔王芑孫評〕生亦高人一籌。〔但評〕映帶「弁」字。〔馮評〕猶有丈夫氣。
異史氏曰：「翁姑受封於新婦，可謂奇矣。然侍御而夫人也者，何時無之？但夫人而侍御者少耳。 「異史氏……愧死矣」，黄本無此段。天下冠儒冠、稱丈夫者，皆愧死矣！」 「牆」：黄本作「橋」。
〔何評〕女也而男，公然仕宦，使非鼎革，則雌雄莫辨矣，不幾於人妖與？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康熙本、青本、黄本、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）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