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叉國

《全校會註集評聊齋志異》——蒲松齡

交州徐姓, 「交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膠」。(下同)泛海爲賈,忽被大風吹去,開眼至一處,深山蒼莽。冀有居人,遂纜 纜:〔何註〕音濫,以竹索維舟也。船而登,負糗腊 糗腊:〔何註〕糗音,干糧也。腊音昔,干肉也。焉。方入,見兩崖皆洞口, 黄本無「方入」二字,並青本「崖」作「岸」。密如蜂房,内隱有人聲;至洞外,佇足一窺,中有夜叉二,牙森列戟, 「佇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停」。「窺」:黄本作「觀」,二十四卷本「列」下有「如」字。目閃雙燈,爪劈生鹿而食;驚喪魂魄, 「喪」:異史本、鑄本作「散」。急欲奔下,則夜叉已顧見之,輟食執入。二物相語,類鳥獸鳴, 「類」:鑄本作「如」。争裂徐衣,似欲啗啖。 「啗啖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啖噬」。徐大懼,取橐中糗糒, 糒:〔何註〕糒,音避,乾糧也。並牛脯進之。分啗,甚美,復翻徐橐。 「橐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囊」。徐摇手以示其無,夜叉怒,又執之;徐哀之曰:「釋我。我舟中有釜甑 甑:〔何註〕子孕切。黄帝作甑,熟飯器也。可烹飪。」 飪:〔何註〕音荏,煮也。夜叉不解其語,仍怒;徐再與手語,夜叉似微解,從至舟,取具入洞。束薪燃火,煮其殘鹿,熟而獻之。 「煮」:異史本作「者」。「獻」:黄本作「食」。二物啖之,喜。夜以巨石杜門,似恐徐遯。徐曲體遥卧,深懼不免。天明,二物出,又杜之。少頃,携一鹿來付徐。徐剥革, 「鹿」:黄本作「物」,二十四卷本「革」上有「皮」字。於洞深處汲流水煮數釜。 「洞深」:鑄本作「深洞」。「汲流水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取流水」,青本、黄本作「取流水汲」,他本作「流水」。今徑改。俄有數夜叉至,羣集吞啖訖, 「至,羣集吞啖訖」:青本作「羣至吞啖訖」。〔但評〕物有朋友之誼。共指釜,似嫌其小。過三四日,一夜叉負一大釜來——似人所常用者。於是羣夜叉各致狼麋,既熟,呼徐同啖。〔但評〕物有酬勞之念。居數日,夜叉漸與徐熟,出亦不施禁錮, 禁錮:〔何註〕禁,止也。錮音顧,鑄銅於鎖内以固塞也。聚處如家人。〔但評〕物有家人之情。徐漸能察聲知意, 二十四卷本「漸」上有「亦」字。輒效其音,爲夜叉語。夜叉益悦,携一雌來妻徐。〔但評〕物有恤鰥之義。徐初畏懼,莫敢伸;雌自開其股就徐,徐乃與交。雌大歡喜, 「莫敢伸。雌自開其股就徐,徐乃與交,雌大歡喜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莫敢近,雌就徐與交,大喜」;「喜」,鑄本作「悦」;「徐乃」,二十四卷本作「乃」。每留肉餌徐,若琴瑟之好。〔但評〕物有唱隨之好。一日,諸物早起, 「物」:鑄本作「夜叉」。項下各挂明珠一串,更番出門,若伺貴客。 鑄本「客」下有「狀」字。「伺」:黄本作「俟」。命徐多煮肉,徐以問雌,〔馮評〕上有「能效其音爲夜叉語」一句,故與夜叉問答。雌云:「此天壽節。」雌出,謂衆夜叉曰:「徐郎無骨突子。」〔但評〕物有室家之謀。衆各摘其五,並付雌;雌又自解十枚, 「並付雌」:黄本無。「雌又」:康熙本作「□又」,今據諸參校本補。共得五十之數,以野苧 野苧:〔何註〕野麻也。爲繩,穿挂徐項。徐視之, 「視之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視」。一珠可直百十金。俄頃俱出。徐煮肉畢,雌來邀去,云「接天王」。 「邀去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邀徐去」。「天王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大王」。至一大洞,廣闊盈畝。 「盈」:異史本、鑄本作「數」。中有石,滑平如几;四圍俱有石座,上一座蒙以豹革, 「以」:鑄本作「一」。餘皆以鹿。〔但評〕物有上下之分。夜叉二三十輩,列坐滿中。 「二三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三四」。「滿中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洞中」。少頃,大風揚塵,張皇都出。見一巨物來,亦類夜叉狀,竟奔入洞,踞坐鶚顧。羣隨入,東西列立,悉仰其首,以雙臂作十字交。〔但評〕物有跪拜之節。大夜叉按頭點視,問 「大夜叉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物」。「問」:異史本作「門」。:「卧眉山衆,盡於此乎?」羣閧應之。顧徐曰:「此何來?」雌以「婿」對。衆又贊其烹調,即有二三夜叉奔取熟肉,陳几上。〔但評〕物有供獻之忱。大夜叉掬啗 掬啗:〔何註〕雙手取食也。盡飽,極贊嘉美, 黄本「陳」下有「石」字,並青本「大夜叉」作「物」。「嘉」:鑄本作「喜」,異史本作「善」。且責常供;又顧徐云:「骨突子何短?」衆白 「衆白」: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衆曰」。:「初來未備。」物於項上摘取珠串,脱十枚付之;俱大如指頂,圓如彈丸。〔但評〕物有賞賚之恩。○國而夜叉,曷取諸?初入其處,羣起而争啖之矣,乃糗糒並牛脯進,而怒即稍解也;釜甑煮熟鹿獻,而喜即時形也。且樂不欲獨,而爲之敬客焉;珍不敢私,而爲之獻上焉。憐其鰥,則予以琴瑟之好;賞其勞,則錫以骨突之榮。是夜叉其國,而不夜叉其俗也;夜叉其面,而不夜叉其心也。今有入其鄉,而秦、越視之,魚肉視之,供之者已罄其貲,而求者未厭;事之者已竭其力,而受者若忘。方且盡其室家而滅之,方且奪其子女而私之。此邦之人,視卧眉山衆爲何如?不且誤入毒龍國哉?夜叉且恐爲人所凌,吾願見夜叉,不願見此人矣。雌急接,代徐穿挂。 「穿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串」。〔但評〕物有拜賜之儀。徐亦交臂作夜叉語謝之。物乃去,躡風而行,其疾如飛。衆始享其餘食而散。〔但評〕物有享餕之禮。居四年餘,雌忽産,一胎而生二雄一雌,皆人形,不類其母。衆夜叉皆喜其子,輒共拊弄。 二十四卷本「居」作「徐居」,無「其子」二字。「共」:黄本作「與」。〔但評〕物有保赤之慈。一日,皆出攫食,惟徐獨在。 「在」:鑄本作「坐」。忽别洞來一雌,欲與徐私,〔但評〕人且多私奔,何怪於物?徐不肯,夜叉怒,撲徐踣地上。徐妻自外至,暴怒相搏,齕斷其耳。〔但評〕物有嫉邪之見。○母夜叉固無不吃醋者,幸徐能自守,不然,亦將齕斷其耳。少頃,其雄亦歸, 黄本無「夜叉怒」三字。「雄」: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二」。解釋令去。自此雌每守徐, 「雌」:異史本作「惟」。動息不相離。〔但評〕此防護之道則然,不可以母夜叉好吃醋而薄之。又三年,子女俱能行步,徐輒教以人言,漸能語,啁啾 啁啾:〔何註〕啁與嘲通,啾音遒,小兒聲。△按:啾音究。之中有人氣焉。雖童也,而奔山如履坦途,與徐依依有父子意。一日,雌與一子一女出,半日不歸,而北風大作,徐惻然念故鄉,携子至海岸,見故舟猶存,謀與同歸。 青本無「同」字。子欲告母,徐止之。父子登舟,一晝夜達交。至家,妻已醮。出珠二枚,售金盈兆, 「醮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别醮去」。「盈兆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營作」,鑄本、異史本作「營兆」。家頗豐。子取名彪,十四五歲,能舉百鈞,粗莽好鬥。交帥見而奇之,以爲千總。值邊亂,所向有功,〔但評〕子有敵愾之勳。十八爲副將。時一商泛海,亦風飄至卧眉, 鑄本「亦」下有「遭」字。方登岸,見一少年,視之而驚,知爲中國人,便問居里。商以告,少年乃曳入幽谷一小石洞 鑄本、異史本「年」下無「乃」字。——洞外皆叢棘,且囑勿出。去移時,挾鹿肉來啖商,自言:「父亦交人。」商問之,而知爲徐,商在客中嘗識之,因曰:「我故人也。今其子爲副總。」少年不解何名,商曰:「此中國之官名。」又問:「何以爲官?」曰:「出則輿馬,入則高堂; 「總」:異史本、鑄本作「將」。「國之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國」。青本、黄本「高」下有「坐」字。上一呼而下百諾,見者側目視,側足立。此名爲官。」少年甚歆 歆:〔何註〕音廞,動之也。動。商曰:「既尊君在交,何久淹此?」少年以情告。商勸南旋,曰:「余亦常作是念。但母非中國人,言貌殊異;且同類覺之,必見殘害,〔但評〕思慮周至。用是輾轉。」乃出曰:「待北風起,我來送汝行。煩於父兄處寄一耗問。」商伏洞中幾半年。時自棘中外窺,見山中輒有夜叉往還, 異史本「北」作「兆」。黄本「汝行」作「汝」,「往還」作「還往」。大懼,不敢少動。一日,北風策策, 策策:〔何註〕落葉聲。韓詩:「秋風一披拂,策策鳴不已。」少年忽至,引與急竄,囑曰:「所言勿忘却。」商應之。又以肉置几上。商乃歸,徑抵交, 青本、黄本無「又以肉置几上,商」七字。二十四卷本「置几」作「擲船」,並異史本、鑄本「徑」作「敬」。達副總府,備述所見。彪聞而悲,欲往尋之。父慮海濤妖藪, 藪:〔何註〕音叟。易林:「山林麓藪,非人所處。」險惡難犯,力阻之。 阻之:〔何註〕止之也。彪撫膺 撫膺:〔何註〕捶胸也。痛哭,父不能止。〔但評〕子有迎養之識。○至性至情,毫無假借。乃告交帥,携兩兵至海内。 「至海内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入海」。逆風阻舟,擺簸海中者半月,四望無涯,咫尺迷悶,無從辨其南北。忽而涌波接漢, 「漢」:鑄本作「漠」。乘舟傾覆。彪落海中,逐浪浮沉, 「逐」:鑄本作「遂」。「沉」:青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流」。久之,被一物曳去;至一處,竟有舍宇。彪視之,一物如夜叉狀。 二十四卷本「之」下無「一」字。彪乃作夜叉語。夜叉驚訊之,彪乃告以所往。夜叉喜,曰:「卧眉,我故里也。唐突 唐突:〔何註〕猶驟進也,冒犯也。樂府:「小喜多唐突。」〔吕註〕晉書·周顗傳:「庾亮嘗謂顗曰:『諸人咸以君方樂廣。』顗曰:『何乃刻畫無鹽,唐突西施也?』」○按:唐突,猶言觸犯也。○吕藍衍言鯖:「律有唐突之罪。」劉禹錫磨鏡篇云:「却思未磨時,瓦礫來唐突。」曹子建牛鬥詩:「行至土山頭,欻起相唐突。」其語蓋有自也。可罪。君離故道已八千里。此去爲毒龍國, 毒龍國:〔吕註〕未詳。○大唐傳載:「五臺山北臺下有青龍池,約二畝。佛經言禁五百毒龍之所。」向卧眉非路。」乃覓舟來送彪。 「送彪」:康熙本、鑄本、青本、黄本、異史本作「送徐」,今據二十四卷本改。夜叉在水中推行如矢,瞬息千里,過一宵,已達北岸。〔但評〕至誠感神。見一少年,臨流瞻望。 「瞻」:黄本作「眺」。彪知山無人類,疑是弟;近之,果弟,因執手哭。既而問母及妹,並云健安。彪欲偕往, 「健安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安健」。二十四卷本「偕」下有「弟」字。弟止之,倉忙便去。回謝夜叉,則已去。 「已去」: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已杳矣」。未幾,母妹俱至,見彪俱哭。 「俱」:黄本作「痛」。彪告其意,母曰:「恐去爲人所凌。」 青本「曰」上無「母」字。黄本「恐去」作「去恐」,「凌」作「侵」。彪曰:「兒在中國甚榮貴,人不敢欺。」歸計已决,苦逆風難渡。母子方徊徨間, 「逆風難度,母子方徊徨間」:黄本無後六字,並青本「逆風」作「風逆」;「徊徨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徘徊」。忽見布帆南動,其聲瑟瑟, 瑟瑟:〔何註〕風聲。樂府陌上桑曰:「風瑟瑟。」彪喜曰:「天助吾也!」 「吾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我」。相繼登舟,波如箭激,三日抵岸,見者皆奔。彪向三人脱分袍袴。抵家,母夜叉見翁怒駡,恨其不謀。 「彪向三人脱分袍袴。抵家,母夜叉見翁怒駡,恨其不謀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至家,雌夜叉見翁怒駡,恨其歸時不謀」,黄本前八字作「彪脱袍袴,分衣三人」。〔但評〕此宜怒駡,不得以母夜叉概之。徐謝過不遑。家人拜見主母,無不戰慄。彪勸母學作華言,衣錦,厭粱肉, 「衣錦,厭粱肉」:黄本作「衣錦綉,厭膏肉」。乃大欣慰。母女皆男兒裝,類滿制。 「類滿制」:青本無。數月,稍辨語言,弟妹亦漸白晳。弟曰豹,妹曰夜兒, 「弟曰豹,妹曰夜兒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弟名豹,妹名夜兒」。俱强有力。彪恥不知書,教弟讀。豹最慧,經史一過輒了,又不欲操儒業。仍使挽强弩, 「使挽强弩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挽强弓」。黄本「弩」作「弓」。馳怒馬。登武進士第,聘阿遊擊女。夜兒以異種,無與爲婚,會標下袁守備失偶,强妻之。夜兒能開百石弓, 百石:〔何註〕三十斤爲鈞,四鈞爲石。唐書:「汝輩挽兩石弓,不如識一丁字。」百餘步射小鳥無虚落。 鑄本無「能」字。「開」:黄本作「操」。「無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矢無」。袁每征輒與妻俱,〔但評〕女有相夫之力。歷任同知將軍,奇勛半出於閨門。 「歷任同知將軍,奇勛半出於閨門」:黄本作「奇功半出於閨門」。豹三十四歲挂印。 挂印:〔何註〕謂要缺總戎挂提督銜也。母嘗從之南征,每臨巨敵,輒擐甲 擐甲:〔何註〕擐音患,脱去也。唐詩:「擐甲鎧裝紅。」△按:擐音軒。執鋭, 黄本「輒」上有「母」字。爲子接應,見者莫不辟易。詔封男爵。豹代母疏辭,封夫人。 黄本「辭」作「請」,「封」下有「爲」字。二十四卷本「封」下有「一品」二字。〔但評〕母不惟佐夫教子,亦且執馘獻功。封男爵可也,封夫人亦可也,蓋以其夫人而男兒者也。○夜叉之子,粗莽好鬥,其種然也。而建功戡亂,則忠;泛海尋親,則孝。至誠所感,菩薩化身,遂遠害於毒龍,果得逢於母弟;帆風天助,奉母而歸。以視席厚履豐,板輿迎養,其難易迥不相侔矣。豹也既操儒業,復作虎卧,如熊如羆,難兄難弟。而且女能貫札,佐婿奇勛;母克披堅,爲兒後勁。娘子軍全摧巨敵,夫人城同建一門。盛矣哉!

異史氏曰:「夜叉夫人,亦所罕聞,然細思之而不罕也:家家牀頭有個夜叉在。」〔馮評〕遊戲收。

〔何評〕或問夜叉究不知何狀,曰:「請思之。」

〔方評〕閲彙書,丘高遇島虎于渡舟山,生二子,後爲浙省都督胡公破倭授賞,則牀頭非夜叉又猛虎矣。特加以胭脂,人自不覺耳。

〔校記〕(底本:康熙本 參校本: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青本、黄本、鑄本)
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