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生，徐州人，好擊劍，每慷慨自負。偶在途中遇一客，跨蹇同行，與之語，談吐豪邁， 「在途」：鑄本作「於途」。「語，談」：青本作「談，語」。詰其姓字，云：「遼陽佟姓。」問：「何往？」曰：「余出門二十年，適自海外歸耳。」董曰：「君遨遊四海，閲人綦多，曾見異人否？」佟問 「佟問」：鑄本作「佟曰」。：「異人何等？」董乃自述所好，恨不得異人之傳。 「之傳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所傳」。佟曰：「異人何地無之，要必忠臣孝子，始得傳其術也。」〔馮評〕劍俠傳以「忠孝」二字作骨子，一語破的。董又奮然自許， 「奮然」：鑄本作「毅然」。〔但評〕必忠臣孝子而後可以傳異術，非必得異術而後可以爲忠臣孝子也。奮然自許，又恨不得異人所傳，主見已錯。○讀完一部廿二史，所謂平居慷慨自負者，我知之矣。忠臣孝子皆從至性熱血中出來，不是口頭舌邊上做得的。奮然自許，便已看得太容易了；胸中全無些子血性，如何有力量擔當得起。即出佩劍，彈之而歌；又斬路側小樹，以矜其利。佟掀髯微笑，〔但評〕對門外漢衹有微笑而已。因便借觀。董授之，展玩一過，曰：「此甲鐵所鑄， 「甲鐵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鐵甲」。爲汗臭所蒸，最爲下品。〔馮評〕荆卿之劍，想亦如是。僕雖未聞劍術，然有一劍，頗可用。」遂於衣底出短刃尺許，以削董劍，脆如瓜瓠，應手斜斷如馬蹄。 「馬蹄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鳥蹄」，今據二十四卷本、青本、黄本改。董駭極，亦請過手，再三拂拭而後返之。〔馮評〕望猶河漢。邀佟過諸其家， 「過諸其家」：鑄本作「至家」。堅留信宿。叩以劍法，謝不知；董按膝雄談，惟敬聽而已。〔但評〕對井底蛙衹有敬聽而已。〔馮評〕大方。更既深，忽聞隔院紛拏。隔院爲生父居，心驚疑。近壁凝聽，但聞人作怒聲曰 「怒聲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惡聲」。：「教汝子速出即刑，便赦汝！」少頃，似加搒掠，呻吟不絶者，真其父也。生提戈欲往， 「真」：青本作「直」。「提戈」：鑄本作「捉戈」。〔馮評〕畫出膽怯。佟止之曰：「此去恐無生理，宜審萬全。」〔但評〕止之妙，保全孝子不少。〔馮評〕挂住脚。生皇然請教，佟曰：「盗坐名相索，必將甘心焉。君無他骨肉，宜囑後事於妻子；〔但評〕使之囑妻子，孝子作不成矣。我啟户，爲君警厮僕。」 「警」：青本作「驚」。生諾，入告其妻，妻牽衣泣。〔馮評〕挂住脚。生壯念頓消，遂共登樓上，尋弓覓矢，以備盗攻。倉皇未已，聞佟在樓簷上笑曰：「賊幸去矣。」〔但評〕葫廬得妙。〔馮評〕仙乎雲中看濁世，長嘯一聲歸去來。我亦大笑。燭之已杳。逡巡出，則見翁赴鄰飲，籠燭始歸； 「始歸」：鑄本作「方歸」。惟庭前多編菅遺灰焉。〔但評〕恐無生理，宜審萬全，是對忠臣孝子議論。皇然請教，是忠臣孝子主見。妻子牽泣，壯念頓消，是忠臣孝子轉關。挈眷登樓，弓矢備盗，置其親於不顧，是忠臣孝子作爲。賊幸去矣，逡巡出矣，而翁歸矣，異人杳矣，是忠臣孝子實跡。慷慨自負者如是如是。乃知佟異人也。〔但評〕乃知已空自負也。
異史氏曰：「忠孝，人之血性。古來臣子而不能死君父者，其初豈遂無提戈壯往時哉？要皆一轉念誤之耳。〔馮評〕理明分定性堅，故能於刀鋸鼎鑊從容赴之而無難。畏葸者固不足言，即以客氣乘之，亦略牽動之而不振矣。趙甌北詩云：「平時每作千秋想，臨事方知一死難。名義重應甘白刃，頭顱痛義顗黄冠。」無事談忠義，臨危喪廉恥。名人如牧齋不足道，即草間偷活如梅村，幾人爲之原諒哉！昔解大紳與方孝孺相約以死， 「大紳」：鑄本作「縉。」而卒食其言； 食言：〔吕註〕按：大紳名縉，江西吉水人。洪武中，舉庶吉士。文皇渡江時，與方孝孺、周是修、王艮、吴溥、胡廣、胡靖約同死難。既而解使人覘胡廣動静，見廣方問家人飼猪否。解聞而笑曰：「一猪尚不肯舍，况肯舍性命乎？」蓋皆無意於死也。後孝孺磔諸市，是修死之，艮閉門涕泣不已，服毒死，餘皆食其言。詳見明史。安知矢約歸家後，不聽牀頭人嗚泣哉！」 鑄本「歸家後」作「歸後」，「嗚泣」作「鳴泣」。「泣哉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泣而止哉」。
邑有快役某，每數日不歸，妻遂與里中無賴通。一日歸，適值少年自房中出，大疑。苦詰其妻，妻堅不服。 此上十八字：鑄本作「值少年自房中出，大疑，苦詰妻，妻不服」。既於牀頭得少年遺物，妻窘無詞，惟長跪哀乞。 「長跪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長跽」。某怒甚，擲以繩，逼令自經。 「自經」：鑄本作「自縊」。妻請妝服而死，許之。妻乃入室理妝，某自酌以待之，呵叱頻催。俄妻炫服出，含涕拜曰：「君果忍令奴死耶？」某盛氣咄之。 「催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摧」。「某盛」青本作「某以盛」。妻返走入房，方將結帶，某擲盞鏘然，呼曰 鑄本無「鏘然」二字。「呼曰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曰」。青本「擲」作「執」。：「咍！ 咍：〔吕註〕左思吴都賦：「東吴王孫囅然而咍。」註：「楚人謂相笑曰咍。」△按：咍，據文義爲感嘆詞。王實甫西廂記：「咍！怎不肯回過臉兒來？」〔但評〕此一字誤了多少講忠孝、講氣節人。○緑頭巾不能壓人死，其精神全在一「咍」字。返矣！一頂緑頭巾， 緑頭巾：〔吕註〕國憲家猷：「春秋時有貨妻女求食者，謂之倡。夫以緑巾裹頭，以别貴賤。」或不能壓人死耳。」遂爲夫婦如初。此亦大紳者類也，一笑。
〔馮評〕蠅能倒棲，蠅之異也；鳥能騰空，鳥之異也。夫子言之：十室必有忠信。十室之異人，童子亦知敬讓，童子中之異人也。即飛仙劍客世不常見，而不知得遇異人者即異人也。天下之大，何所不有。己爲妄人，將以善人爲惡人；己爲俗人，將以聖人爲凡人。先哲诗云：「英雄見慣衹常人。」家有賢而不知，鄉有賢而不知，心有佛而不知，家有佛而不知。張眉露目，海底撈月，更何處求異人哉？
〔何評〕忠臣孝子，出于血性，是乃仁術也。乃人自有之，而自棄之，更何處求異術哉？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異史本 參校本：青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）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