沂人王生，少孤，自爲族。 青本「沂人」作「沂水」，無「自爲族」三字。家清貧，然風標修潔，洒然裙屐少年也。 裙屐少年：〔何註〕晉時諸君多清狂，好服裙着屐。〔吕註〕北史·邢巒傳：「巒曰：『蕭深藻是裙屐少年，未洽政務。』」富翁蘭氏，見而悦之，妻以女，許爲起屋治産。娶未幾而翁死，妻兄弟鄙不齒數，婦尤驕倨， 「裙屐」：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、鑄本作「裙履」。「驕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嬌」。常傭奴其夫。〔馮評〕吴梅村詩云：「男兒作健羞裙屐。」「庸奴其夫」一句已盡。下却詳寫逼真。文有當發揮處要發揮，當形容處要形容，不宜以一句了事也。自享饈饌，生至則脱粟瓢飲，折稊爲匕， 折稊爲匕：〔何註〕稊音題，匕音比。〔吕註〕王楙野客叢談：「食不與箸而折稊焉，賤惡之也。」稊，穢草。置其前。〔但評〕脱粟折稊，妻不以爲夫，形容盡致。生悉隱忍之。年十九，往應童子科，被黜；自郡中歸，婦適不在室，釜中烹羊胛 烹羊胛：〔吕註〕野客叢談：「歐公詩：『邇來不覺三十年，歲月才如熟羊胛。』於夾字韻内押，用史載及通典骨利國事。骨利國近扶桑，晝長夜短，夜煮一羊胛才熟，而東方已明，言其疾也。漁隱叢話又引資治通鑒云：『煮羊脾才熟，日已出矣。』所紀與史載通典小異。又觀唐書·天文志，則曰羊髀，此一字而三説不同，蓋脾、胛、髀字文相近，諸公姑存其疑。然胛者肩也，髀者股也，二字意雖不同，爲熟之時似不甚遠，至脾則太速矣。黄魯直詩亦曰：“數面欣羊胛，論詩在雉膏。』羊胛字，魯直亦嘗用之，不但歐公也。」熟， 「童子科」：鑄本作「童試」。「羊胛」：鑄本作「羊臛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羊脾」。就啖之。婦入，不語，移釜去。〔馮評〕寫婦之虐其夫，真是十分不堪。生大慚，抵箸地上，曰：「所遭如此，不如死！」婦恚，問死期，即授索爲自經之具。〔但評〕移釜授索，真是生不如死。遭逢不偶，千古英雄，同此傷心。生忿投羹碗，敗婦顙。生含憤出，自念良不如死，遂懷帶入深壑；至叢樹下，方擇枝繫帶，忽見土崖間，微露裙幅。〔馮評〕異境獨開。瞬息，一婢出，睹生，急返，如影就滅，土壁亦無綻痕。固知妖異，然欲覓死，故無畏怖，釋帶坐覘之。少間，復露半面，一窺即縮去。念此鬼物，從之必有死樂，因抓石叩壁曰 「有死樂因」：康熙本作「有樂死固」，今據四參校本改。鑄本「樂」作「藥」。：「地如可入，幸示一途！我非求歡，乃求死者。」久之無聲，生又言之， 「生又」：康熙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作「王又」，今據青本改。内云：「求死，請姑退，可以夜來。」〔但評〕求死原非易易，請姑退者，試其志之堅與不堅耳。音聲清鋭，細如遊蜂。生曰：「諾。」遂坐以待夕。居亡何， 「坐以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退以」，「居亡何」：鑄本作「未幾」。「亡」：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無」。星宿已繁，崖間忽成高第，静敞雙扉。生拾級 拾級：〔何註〕拾音涉，躡足升階也。〔吕註〕禮·曲禮：「拾級聚足，連步以上。」註：「拾，當作涉，聲之誤也；級，等也。」而入，才數武，有横流涌注，氣類温泉；〔馮評〕又奇。以手探之，熱如沸湯，不知其深幾許，疑即鬼神示以死所，遂踴身入。 「身入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身躍入」。熱透重衣，膚痛欲糜；幸浮不沉。泅没良久，熱漸可忍，極力爬抓， 「爬抓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抓爬」。始登南岸，一身幸不泡傷。行次，遥見夏屋中有燈火，趨之。有猛犬暴出，齕衣敗襪；摸石以投，犬稍却；又有羣犬要吠，皆大如犢。〔但評〕沸湯，所以滌其心也；猛犬，所以静其慮也。於學力，則所謂困心衡慮也；於境遇，則所謂錯節盤根也；於節操，則所謂鞠躬盡瘁也。與下文負尸、飼狗同看。危急間，婢出叱退，曰：「求死郎來耶？吾家娘子憫君厄窮，使妾送君入安樂窩， 安樂窩：〔吕註〕家塾記：「邵堯夫在洛所居，號安樂窩。」從此無災矣。」〔但評〕是明明送之死所也。心一不堅，從此不活矣。〔馮評〕伏下。挑燈導之， 「導之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引之」。啟後門，黯然行去，入一家，明燭射窗，曰：「君自入，妾去矣。」生入室四瞻，蓋已歸己家也。 「歸己家也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入己家矣」。〔馮評〕起落令人意想不到。反奔而出，遇婦所役老媪曰：「終日相覓，又焉往？」反曳入。 「曳入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曳入室」。婦帕裹傷處，下牀笑逆〔馮評〕又奇。曰：「夫妻年餘，狎謔顧不識耶？我知罪矣。君受虚誚，我被實傷，怒亦可以少解。」乃於牀頭取巨金二鋌置生懷，曰：「以後衣食，一唯君命，可乎？」〔但評〕裹傷笑逆，啖以巨金，此所謂安樂窩也。真耶僞耶？善讀者當一眼覷破。生不語，拋金奪門而奔，仍將入壑，以叩高第之門；既至野，則婢行緩弱，挑燈猶遥望之。〔馮評〕仙姬幻境試之耳。生急奔且呼， 異史本、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「生急」作「王急」。燈乃止。既至，婢曰：「君又來，負娘子苦心矣。」生曰：「我求死，不謀與卿復求活。娘子巨家，地下亦應需人。我願服役，實不以有生爲樂。」〔馮評〕起下。婢曰：「樂死不如苦生，君設想何左也！〔但評〕求死即是求活，爲苦生而後樂死；乃謂樂死不如苦生，無非拂亂其所爲也。〔何評〕微言。吾家無他務，惟淘河、糞除、飼犬、負尸；作不如程，則刵耳、劓鼻、敲刖脛趾。君能之乎？」答云 鑄本「刵」作「刖」，「刖」作「肘」，「脛」作「剄」。「答云」：鑄本作「答曰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曰」。：「能之。」又入後門，生問：「諸役可也。適言負尸，何處得如許死人？」婢曰：「娘子慈悲，設『給孤園』， 給孤園：〔吕註〕金剛經：「一時佛在舍衛國祇樹給孤獨園，與大比丘衆千二百五十人，俱解義。舍衛國有一長者，名須達拏，常施孤獨貧窮，故號給孤獨長者。欲請佛説法，佛令先卜勝地。往白太子祇陀，太子戲曰：『若布金滿園我當賣之。』須達拏便運金布八十頃園俱滿。太子不受金，同建精舍，請佛説法。」○須達拏，律經異相作須達多。收養九幽横死無歸之鬼。鬼以千計，日有死亡，須負瘞之耳。〔馮評〕鬼是如何死法，又如何瘞法？請一過觀之。」移時，見一門， 鑄本「見一」作「入一」。署「給孤園」。入，則屋宇錯雜，穢臭熏人；園中鬼見燈羣集， 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「則屋」作「見屋」，「燈」作「燭」。皆斷頭缺足，不堪入目。回首欲行，見尸横牆下；近視之，血肉狼籍。曰 「曰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婢曰」。：「半日未負，已被狗咋。」即使生移去之。生有難色，婢曰：「君如不能，請仍歸享安樂。」〔但評〕不到萬分困苦，不下十分工夫，如何幹得出大學問，如何幹得出大事業。「君如不能」二語，是爲半途而廢者痛下針砭。生不得已，負置秘處。乃求婢緩頰，幸免尸污。婢諾。行近一舍，曰：「姑坐此，妾入言之。飼狗之役較輕，當代圖之，庶幾得當以報。」去少頃，奔出，曰：「來，來！娘子出矣。」生從入。見堂上籠燭四懸，有女郎近户坐 「女郎近户」：青本作「女近後」。——乃二十許天人也。生伏階下。女郎命曳起之， 「女郎」：青本作「女即」。曰：「此一儒生，烏能飼犬；可使居西堂，主簿籍。」生喜，伏謝。女曰：「汝似樸誠， 二十四卷本「汝似」作「以汝」，並異史本、鑄本「簿籍」作「簿」。「似」：鑄本作「以」。可敬乃事。如有舛錯，罪責不輕也！」生唯唯。婢導至西堂，見棟壁清潔，喜甚，謝婢，始問娘子宫閥。婢曰：「小字錦瑟，東海薛侯 東海薛侯：〔吕註〕史遊急就篇薛勝客註：「有奚仲者，爲夏車正，受封於薛，後還於邳。而仲虺居薛，爲湯左相，其後稱爲薛侯。」〔馮評〕東海薛侯何人也？見龍威外編。女也。妾名春燕。旦夕所需，幸相聞。」婢去，旋以衣履衾褥來，置牀上。生喜得所。黎旦，早起視事，録鬼籍。一門僕役，盡來參謁， 「黎旦」：鑄本作「黎明」。「來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皆」。饋酒送脯甚多。生引嫌，悉却之。日兩餐，皆自内出。娘子察其廉謹，特賜儒巾鮮衣。凡有齎賚，皆遣春燕。婢頗風格，既熟，頻以眉目送情。 「頻以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頗以」。生斤斤自守，不敢少致差跌，但偽作騃鈍。積二年餘，賞給倍於常廪，而生謹抑如故。〔但評〕固已能受艱辛矣，然天下亦多有能處貧賤而不能處富貴者，此不能淫之所以難也。樸誠自矢，謹抑不逾，不受苞苴，不惑女謁，從前是十分死工夫，此時是十分真學力。一夜，方寢，聞内第喊噪，急起，捉刀出，見炬火光天；入窺之，則羣盗充庭，厮僕駭竄。一僕促與偕遯，生不肯；塗面束腰，雜盗中呼曰：「勿驚薛娘子！但當分括財物，勿使遺漏。」時諸舍羣賊方搜錦瑟不得， 「促與」：康熙本奪「促」。「諸舍羣賊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羣賊」，青本「賊」作「盗」。生知未爲所獲，潛入第後獨覓之，遇一伏嫗，始知女與春燕皆越牆矣。生亦過牆，見主婢伏於暗陬。曰 「曰」：鑄本作「生曰」。：「此處烏可自匿？」女曰：「吾不能復行矣！」生棄刀負之，奔二三里許，汗流竟體，始入深谷；釋肩令坐，飆一虎來， 「飆」：異史本作「飈」。生大駭，欲迎當之，虎已銜女。 「銜」：異史本作「嗛」。〔馮評〕如做噩夢，驚魂甫定，險境倏來。生急捉虎耳，極力伸臂入虎口，以代錦瑟。〔但評〕如衹斤斤自守，不敢差跌，到變故時仍同木偶，則受恩胡爲者？負女而逃，伸臂以代，國士遇我，國士報之，固如是耳。〔何評〕試思之。虎怒，釋女，嚼生臂，脆然有聲。臂斷落地，虎亦逕去。 「逕去」：鑄本作「返去」。女泣曰：「苦汝矣！苦汝矣！」〔但評〕苦汝苦汝，知己知己。生忙遽未知痛楚，但覺血溢如水，使婢裂衿裹斷處。女止之，俯覓斷臂，自爲續之，乃裹之。東方漸白，始緩，步歸。登堂如墟。天既明，僕媪始漸集。女親詣西堂，問生所苦，解裹則臂骨已續；又出藥糝其創始去。 「糝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摻」。「摻」通「參」，「參」通「糝」。由此益重生，使一切享用，悉與己等。臂愈，女置酒内室以勞之。賜之坐，三讓而後隅坐。女舉爵如讓賓客。〔但評〕親詣問苦，出藥以糝之，厚糈以享之，賜宴以勞之，嘉賓以重之。士之積勛名而被恩寵者，何以異是？文其有美人香草之遺意與？久之，曰：「妾身已附君體，意欲效楚畀我之於鍾建。 畀我、鍾建：〔何註〕畀我，楚平王女，字季芈。〔吕註〕左傳·定四年：「吴入郢，王奔鄖，鍾建負季羋以從。五年，王欲嫁季芈，季芈辭曰：『所以爲女子，遠丈夫也，鍾建負我矣。』以妻鍾建，以爲樂尹。」但無媒，羞自薦耳。」生惶恐曰：「某受恩重， 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「畀我」作「王女」，「鍾建」作「臣建」。「恩重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恩深重」。殺身不足酬。所爲非分，懼遭雷殛，不敢從命。苟憐無室，賜婢已過。」一日，女長姊瑶臺至 「女長姊」：康熙本作「長姊」，今據諸參校本補。——四十許佳人也。至夕，招生入，瑶臺命坐，曰：「我千里來，爲妹主婚，今夕可配君子。」生又起辭。瑶臺遽命酒，使兩人易盞。生固辭，瑶臺奪易之。生乃伏地謝罪，受飲之。瑶臺出，女曰：「實告君：妾乃仙姬，以罪被謫。自願居地下，收養冤魂，以贖帝譴。適遭天魔之劫，遂與君有附體之緣。遠邀大姊來，固主婚嫁，亦使代攝家政，以便從君歸耳。」〔馮評〕起下。生起敬曰：「地下最樂！某家有悍婦；且屋宇隘陋，勢不能員園委曲，以每其生。」女笑，但言 「員園」：鑄本作「容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圓容」，康熙本、異史本作「員圓」，王金範十八卷本作「圓和」，青本作「圓成」，今徑改。「以每」：二十四卷本、鑄本作「以共」，青本作「以謀」。「但言」：鑄本作「曰」。：「不妨。」既醉歸寢，歡戀臻至。過數日，謂生曰：「冥會不可長，請即歸。君幹理家事畢，妾當自至。」 「即歸君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君即歸」，鑄本作「郎歸君」。異史本、鑄本無「妾」。以馬授生，啟扉令出， 「令出」：二十四卷本、鑄本作「自出」。壁復合矣。生騎馬入村，村人盡駭；至家門，則高廬焕映矣。先是，〔馮評〕追叙法。生去，妻召兩兄至，將箠楚報之；〔但評〕妻召兄一節，即所云安樂窩也。笑逆置金，比箠楚尤毒。此其故，智者知之，愚者惑焉。至暮，不歸，始去。或於溝中得生履，疑其已死。既而年餘無耗。有陝中賈某，媒通蘭氏，遂就生第與婦合。半年中，修建連亘。賈出經商，又買妾歸，自此不安其室。賈亦恒數月不歸。生訊得其故，怒，繫馬而入；見舊媪，媪驚，伏地。生叱駡之，使導詣婦所，尋之已遯；既於舍後得之， 「駡之」：此用二十四卷本，他本作「駡久」。「舍後」：青本作「舍簷」。已自經死。遂使人舁歸蘭氏。呼妾出，年十八九，風致亦佳，遂與寢處。賈託村人，求反其妾，妾哀號不肯去。生乃具狀，將訟其霸産占妻之罪。賈不敢復言，收肆西去。方疑錦瑟負約，一夕正與妾飲，則車馬叩門而女至矣。女但留春燕，餘即遣歸。 二十四卷本「即」作「都」。入室，妾朝拜之，女曰：「此有宜男相，可以代妾苦矣。」即賜以錦裳珠飾。妾拜受，立侍之。女挽坐，言笑甚歡，久之，曰：「我醉欲眠。」生亦解屨登牀， 「屨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作「履」。妾始出。入房，則生卧榻上；異而反窺之，燭已滅矣。生無夜不宿妾室。一夜妾起，潛窺女所，則生及女方共笑語。〔馮評〕笠翁詩：「將身變成走盤珠。」大怪之；急反告生，則牀上無人矣。天明，陰告生，生亦不自知，但覺時留女所，時寄妾宿耳。生囑隱其異。久之，婢亦私生，女若不知之。婢忽臨蓐難産， 「婢忽」：鑄本作「婢亦」，二十四卷本作「婢」。但呼「娘子！」女入，胎即下；舉之，男也。爲斷臍置婢懷，笑曰：「婢子勿復爾！業多則割愛難也。」 「難也」：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難矣」。〔但評〕業多則割愛難，語不離正宗。自此，婢不復産。妾出五男二女。居三十年，女時返其家，〔馮評〕家安在，天上耶，地下耶？淘河飼犬之役誰督之？往來皆以夜。一日，携婢去，不復來。生年八十，忽携老僕夜出， 「夜出」：青本作「夜去」。亦不返。
〔但評〕「生於憂患，死於安樂。」上下古今，此理不易。孔子三陳、九卦，皆爲憂患之辭；商書三風、十愆，可爲安樂之鑒。宴安鴆毒，懷安必敗，古訓爲昭。即使遭逢不偶，當知疢疾所在，皆天之玉汝於成也。操心危慮，患深德成，而境遇不足言矣。况盈虚消息，天道之常，從未見有動心忍性，增益不能之人，而不降大任者。即不然，衹此求生於安樂，而適以速死；求死於憂患，而轉以得生。古人云：「死生亦大矣。」是亦不可以思乎？願後之覽者，有感於斯文。
〔何評〕去蘭入薛，意以爲出地獄而登天堂矣，顧淘河、糞除、飼犬、負尸，初無可樂，世人偏□之者，試思之。「樂死不如苦生」一語，現示微旨，試思之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康熙本 參校本：青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）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