序
乙酉三月,山左趙公奉命守睦州,余假館於郡齋。太守公出淄川蒲柳泉先生聊齋志異,請余審定而付之梓。嚴陵環郡皆崇山,郡齋又多古木奇石。時當秋飆怒號,景物睄窕,狐鼠晝跳,梟獍夜嗥,把卷坐斗室中,青燈睒睒,已不待展讀,而陰森之氣,逼人毛髮。嗚呼!同在光天化日之中,而胡乃沉冥抑塞,託志幽遐,至于此極!余蓋卒讀之而悄然有以悲先生之志矣。按縣志稱先生少負異才,以氣節自矜,落落不偶,卒困于經生以終。平生奇氣,無所宣渫,悉寄之於書。故所載多涉諔詭荒忽不經之事,至于警世駭俗,而卒不顧。嗟夫!世固有服聲被色,儼然人類;叩其所藏,有鬼蜮之不足比,而豺虎之難與方者。下堂見蠆,出門觸蜂,紛紛沓沓,莫可窮詰。惜無禹鼎鑄其情狀,鐲鏤决其陰霾,不得已而涉想於杳冥荒怪之域,以爲異類有情,或者尚堪晤對;鬼謀雖遠,庶其警彼貪淫。嗚呼!先生之志荒,而先生之心苦矣!昔者三閭被放,彷徨山澤,經歷陵廟,呵壁問天,神靈怪物,琦瑋僪佹,以洩憤懑,抒寫愁思。釋氏憫衆生之顛倒,借因果爲筏喻,刀山劍樹,牛鬼蛇神,罔非説法,開覺有情。然則是書之恍惚幻妄,光怪陸離,皆其微旨所存,殆以三閭侘傺之思,寓化人解脱之意歟?使第以媲美齊諧,希踪述異相詫媺,此井蠡之見,固大盭於作者;亦豈太守公傳刻之深心哉!夫易筮載鬼,傳紀降神,妖祥災異,炳于經籍。天地至大,無所不有;小儒視不越几席之外,履不出里巷之中,非以情揣,即以理格,是沾沾者又甚於井蠡之見也。太守公曰:「子之説,可以傳先生矣。」遂書以爲序。
乾隆三十年,歲次乙酉十一月,仁和余集撰。
(原載青柯亭本聊齋志異)
弁言
丙寅冬,吾友周子季和自濟南解館歸,以手録淄川蒲留仙先生聊齋志異二册相貽。深以卷帙繁多,不能全鈔爲憾。予讀而喜之。每藏之行笥中,欲訪其全,數年不可得。丁丑春,携至都門,爲王子閏軒攫去。後予宦閩中,晤鄭荔薌先生令嗣,因憶先生昔年曾宦吾鄉,性喜儲書,或有藏本。果丐得之。命侍史録正副二本,披閲之下,似與季和本稍異。後三年,再至都門,閏軒出原鈔本細加校對,又從吴君穎思假鈔本勘定,各有異同,始知荔薌當年得於其家者,實原稿也。癸未官武林,友人鮑以文屢慫惥予付梓,因循未果。後借鈔者衆,藏本不能遍應,遂勉成以公同好。他日見閏軒,出以相贈,其欣賞爲何如!獨恨吾季和已赴九原,不獲與之商榷定論已。此書之成,出貲勷事者,鮑子以文;校讎更正者,則余君蓉裳、郁君佩先暨予弟皋亭也。
乾隆丙戌端陽前二日,萊陽後學趙起杲書於睦州官舍。
(原載青柯亭本聊齋志異)
刻聊齋志異例言
一,先生是書,蓋仿干寶搜神、任昉述異之例而作。其事則鬼狐仙怪,其文則莊、列、馬、班,而其義則竊取春秋微顯志晦之旨,筆削予奪之權。可謂有功名教,無忝著述。以意逆志,乃不謬於作者,是所望於知人論世之君子。
一,是編初稿名鬼狐傳。後先生入棘闈,狐鬼羣集,揮之不去。以意揣之,蓋恥禹鼎之曲傳,懼軒轅之畢照也。歸乃增益他條,名之曰志異。有名聊齋雜志者,乃張此亭臆改,且多删汰,非原書矣。兹刻一仍其舊。
一,先生畢殫精力,始成是書。初就正於漁洋,漁洋欲以百千市其稿。先生堅不與,因加評騭而還之。今刻以問世,並附漁洋評語。先生有知,可無仲翔没世之恨矣。
一,是編向無刊本,諸家傳鈔,各有點竄。其間字斟句酌,詞旨簡嚴者有之;然求其浩汗疏宕,有一種粗服亂頭之致,往往不逮原本。兹刻悉仍原稿,庶幾獨得廬山之真。
一,編中所述鬼狐最夥,層見叠出,變化不窮。水佩風裳,翦裁入妙;冰花雪蕊,結撰維新。緣其才大於海,筆妙如環。
一,編中所載事迹,有不盡無徵者,如姊妹易嫁、金和尚諸篇是已。然傳聞異辭,難成信史。漁洋談異,多所採摭,亦相逕庭。至大力將軍一則,亦與觚賸·雪遘差别。因並録之,以見大略。
一,是書傳鈔既屢,别風淮雨,觸處都有,今悉加校正。其中文理不順者,間爲更定一二字。至其編次前後,各本不同,兹刻衹就多寡酌分卷帙,實無從考其原目也。
一,原本凡十六卷,初但選其尤雅者厘爲十二卷;刊既竣,再閲其餘,復愛莫能舍,遂續刻之,卷目一如其舊云。
一,卷中有單章隻句,意味平淺者删之,計四十八條;從張本補入者凡二條。佳句已盡入錦囊,明珠實無遺鐵網矣。
一,聞之張君西圃云:「濟南朱氏家藏志異數十卷。」行將訪求。倘嗜奇之士,尚有别本,幸不吝見遺,當續刻之,以成藝林快事。
萊陽趙起杲清曜謹識。
(原載青柯亭本聊齋志異)
刻聊齋志異紀事
荷邨先生丞杭時,嘗出聊齋志異一書相示,且將進梓人焉,予頗慫惥之。及擢守嚴陵,政通人和,始從事於梨棗。清俸不足,典質以繼之,然竟不克簣成而卒。先生弟皋亭屬予竟其業。比竣厥工,距道山之遊七閲月矣。覽先生自序,方以周君季和不及見爲恨,詎意墨瀋未乾,風流頓盡,予之痛先生,復有甚於先生之痛季和也。悲夫!
先生性恬澹,而獨淫於書,故與予交尤莫逆。嚴陵距杭三百里,借書之伻嘗不絶於道。志異之刻,余君蓉裳在幕中商榷爲多。比蓉裳計偕北上,偶一字之疑,亦走函俾予參定焉。今手書滿箧,觸目凄然,輒有山陽夜笛之感。
初先生之梓是書也,與蓉裳悉心酌定,釐卷十二,予第任讎校之役而已。今年正月,晤先生於吴山之片石居,酒闌閑話,顧謂予曰:「兹刻甲乙去留,頗愜私意,然半豹得窺,全牛未睹,其如未厭嗜奇者之心何!取四卷重加審定,續而成之,是在吾子矣。」予唯唯。後五月,十二卷始蕆事,而先生遽卒。未竟之緒,予竭蹶踵其後,一言之出,若有定數。嘻,異矣!
嚴郡試院,去郡衙半里許,非試事,則魚鑰塵封,重門蛛罥而已。五月十有八日,將試童子,先期遣隸掃除。時曉色初分,重扃乍啟,瞥見一緋衣人,高冠峨峨,端拱庭除。隸咸驚仆,人亦隨滅。至日,命題,鍵試,先生飲食言笑如常時,迨受卷未終,竟以暴卒。卒之前一日,遍謁郡僚,備盡覼縷,如話别者。然庫有公帑千金,悉命移貯縣庫,經畫從容,若有先告,何其異也!但不知緋衣何神耳。
五月朔日,皋亭先生夢至一所,經歷堂奥,皆非夙遊,奄然竟逝,魂已離舍,木立尸前,心復自知其死,顧亦無所繫戀。獨惜剞劂之工未竟,悲從中來,一慟而醒。明日以告先生。先生方握管撰序,聞之默然良久,若不能無動於中者。後先生凶問至署,皋亭奔赴,撫尸慟哭,俯仰之頃,悉符夢境。
先生既卒於試院,舉家惶遽無措。侍姬陳氏,哀哭盡禮,遂投繯死。家人驚救,已無及矣。後先生靈槥歸里,以阻於道遠,遂卜葬澄清門外。嗟乎,冉冉貞魂,偕從泉下,纍纍遺冢,寂寞江濱,可哀也已!然而苦心勁節,已足與雲山江水俱長。表揚芳烈,吾黨之責也。因附記於此。
乾隆丙戌十一月望前三日,得閑居士鮑廷博以文識。
(原載青柯亭本聊齋志異)
跋
志異十六卷,先大父柳泉先生著也。先大父諱松齡,字留仙,别號柳泉。聊齋,其齋名也。幼有軼才,學識淵穎;而簡潛落穆,超然遠俗。雖名宿宗工,樂交傾賞。然數奇,終身不遇,以窮諸生授舉子業,潦倒於荒山僻隘之鄉。間爲詩賦歌行,不愧於古作者;撰古文辭,亦往往標新領異,不勦襲先民;皆各數百篇藏於家。而於耳目所睹記,里巷所流傳,同人之籍録,又隨筆撰次而爲此書。其事多涉於神怪;其體仿歷代志傳;其論贊或觸時感事,而以勸以懲;其文往往刻鏤物情,曲盡世態,冥會幽探,思入風雲;其義足以動天地、泣鬼神,俾畸人滯魄,山魈野魅,各出其情狀而無所遯隱。此山經、博物之遺,遠遊、天問之意,非第如干寶搜神已也。初亦藏於家,無力梓行。近乃人競傳寫,遠邇借求矣。昔昌黎文起八代,必待歐陽而後傳,文長雄踞一時,必待袁中郎而後著。自今而後,焉知無歐陽、中郎其人者出,將必契賞鋟梓,流布於世,不但如今已也。則且跂予望之矣!
大清乾隆五年,歲次庚申春日,孫立德謹識。
(原載青柯亭本聊齋志異)
跋
余家舊有蒲聊齋先生誌異鈔本,亦不知其何從得。後爲人借去傳看,竟失所在。每一念及,輒作數日惡;然亦付之阿閦佛國而已。一日,偶語張仲明世兄。仲明與蒲俱淄人,親串朋好,穩相浹,遂許爲乞原本借鈔,當不吝。歲壬寅冬,仲明自淄携稿來,纍纍巨册,視向所失去數當倍。披之,耳目益擴。乃出資覓傭書者亟録之,前後凡十閲月更一歲首,始告竣。中間讎校編次,晷窮膏繼,揮汗握冰,不少釋。此情雖癡,不大勞頓耶!書成記此,聊存顛末,並識向來苦辛。倘好事家有欲攫吾米袖石而不得者,可無怪我書慳矣。
雍正癸卯秋七月望後二日,殿春亭主人識。
〔校記〕文見鑄本、遺稿本。文中「膏繼」,鑄本作「晷繼」。
跋
余讀聊齋誌異竟,不禁推案起立,浩然而嘆,曰:「嗟乎!文人之不可窮有如是夫!」聊齋少負艷才,牢落名場無所遇,胸填氣結,不得已爲是書。今觀其寓意之言,十固八九,何其悲以深也!向使聊齋早脱韝去,奮筆石渠、天禄間,爲一代史局大作手,豈暇作此鬱鬱語,託街談巷議,以自寫其胸中磊塊詼奇哉!文士失職而志不平,毋亦當事者之責也。後有讀者,苟具心眼,當與予同慨矣。
雍正癸卯秋七月,南邨題跋。
〔校記〕文見鑄本、異史本、遺稿本。稍有岐異:「聊齋誌異」,異史本作「異史」。「不可」,遺稿本作「多」。「觀其」,遺稿本作「讀其書」,異史本作「讀其」。「真職」,異史本、遺稿本作「失職」。「後有」,遺稿本作「後」。
跋
昔阮瞻作無鬼論,而鬼即來;干寶撰搜神記,而神如在。故司糾奉命,烏府之柏台遂空;而浮提稱王,寇公之蒨桃欲葬。玄機雲涌,冢中王弼重來;妙論風生,穴處雄狐却走。山精水怪,不妨以假爲真;牛鬼蛇神,未必將無作有。彼狗孝順、猿代役,亦屬物理之常;即頂書山、手畫花,無非立法之妙。總之:見怪不怪,我正即能辟邪;怕鬼有鬼,疑心適以殺子。惜世無文帝,賈生之前席全虚;且騎少青騾,曼卿之蓉城乏主。然則鷁飛星隕,知我者其惟春秋乎?衹此魯連、曹丘,得斯人可與言詩矣。
乾隆辛未秋九月中浣,練塘老漁識。
(此上跋文三篇原載鑄雪齋抄本聊齋志異)
聊齋志異遺稿序
將欲區文章之善否,不必以理法繩也,但取而讀之:讀未終篇,已厭其詞之長,必弗善矣;讀既終篇,猶嫌其詞之短,必甚善矣;至於全卷讀竟,心悵然如有失,深恨作書者之不再作,刻書者之不再刻,則善之善者也。聊齋正編行世已久,其於小説,殆駸駸乎登唐人之堂而嚌其胾,使觀者終日嘯歌,如置玉壺風露中,雖浮甘瓜於清泉,沉朱李於寒水,不是快也。然僕讀之而憾其少,則以爲人心無厭之求,固不得遂,亦置之無可奈何而已。今乃得其遺稿若干首,奇情異采,矯然若生,而亡是公烏有先生又于于然來矣。黎陽段君雪亭,毅然以付梓自任,斯豈獨聊齋之知己,抑亦衆讀聊齋者所鬱鬱於中,而今甫得一伸者也。故樂爲編次而序之。
鬲津劉瀛珍識。
聊齋志異遺稿序
留仙公生擅仙才,錦在心而不竭;異史氏文參史筆,綉出口而遂多。當其倒醽醁而散墨,倚花木以揮毫,陋志怪於三齊,追新聞於南楚,豆棚瓜架,雨夕風晨,固已邀鑒賞於漁洋,不啻策衙官於屈、宋。矧夫夢羽衣於赤壁,又見坡公;訊修竹於東橋,重來杜老。昌黎毛穎,既磨墨而晨鈔;子厚梓人,復削青而夜刻。剩山殘水,著屐問箬村之酒;散仙逸鬼,呈形侑顧渚之茶。譬春蠶之作繭,見物斯成;似秋雁之銜蘆,聞聲即至。斯其雅趣詼奇,能啟文心於齏臼;豈第清詞俶詭,堪發妙想於子虚?聽彼散亡,不惟嘆幽光之晦;任其湮没,更恐招靈鬼之啼。幸有黎陽騷客,德水逸人,發思古之情,寓表微之意,用鏤梨棗,並貯牙簽。真覺千秋郢社,精神不間琴樽;十載黄州,咳唾無遺珠玉。人皆莞爾,僕亦欣然。嘉其豪興,聊爲酬以片詞;玩此風華,更請藏之什襲。
姑孰者島胡泉序。
重抄聊齋志異遺稿序
留仙志異一書,膾炙人口久矣。余自髫齡迄今,身之所經,無論名會之區,即僻陬十室,靡不家置一册。蓋其學深筆健,情摯識卓,寓賞罰於嬉笑,百誦不厭。先乎此、後乎此之類書,無慮汗牛充棟,竟無能望其肩背者,是筆墨骨格,未許輕造也。顧才大如彼,知尋常傳文,不能以一介寒儒,表行寰宇,躊躇至再,未可如何,而假干寶搜神,聊志一生心血,欲以奇異之説,冀人之一覽,其情亦足悲矣。是書流傳既久,而俗坊吝於鉛槧,將其短類半删去之,漸久而失愈多,殊堪恨恨。然好事者尚可廣搜遠紹,符其原額。己巳春,於甘陵賈氏家獲睹雍正年間舊鈔,是來自濟南朱氏,而朱氏得自淄川者。内多數十則,平素坊本所無。余不禁狂喜。遂假録之,兩朝夕而畢。後復核對各本皆闕,殆當時初付剞劂,即亡之矣。好事之家,得其一鱗片甲,不啻天球,余何忍聽其湮没,而不公諸海内乎?然欲付梨棗而嗇於資,素願莫償,恒深歉悵。兹於道光癸未,與德州劉仙舫雨夜捉膝言及之;仙舫毅然醵金,余遂得於甲申秋録而付梓,俾遺珠得合浦,不但爲當時好事者之一快,即於風清月朗時,以杯酒酹告清曜先生之靈,九原有知,應亦大暢其未償之願也矣。
道光四年,歲次甲申仲秋,黎陽雪亭段書於清源。
聊齋志異遺稿序
諸小説正編既出,必有續作隨其後,雖不能媲美前人,亦襲貌而竊其似。而蒲聊齋之志異獨無。非不欲續也,亦以空前絶後之作,使唐人見之,自當把臂入林,後來作者,宜其擱筆耳。兹幸獲其遺稿數十首,事新語新,幾於一字一珠,而又有可以感人心、示勸戒之意。反復披玩,真覺蒲先生鬚眉若生。時方夏日,對此清風颯然,令人憶蜀宫人納凉詞,所謂「冰肌玉骨凉無汗,水殿風來暗香滿」也。維時雪亭段君,踴躍付梓,快人快事,其有古人不見我之思乎?抑念兩美必合,聊齋之後復有聊齋,此亦天地間不可無之佳話,以視他書之贅而續之者何如也?諸友好批閲之餘,間述所聞,附記於後;僕亦登記數則。非敢幾聊齋萬一,抑以事有不可没者,爰率爾爲之,以詳其顛末云爾。
道光閼逢涒灘閏七月上浣,清源陳廷機序。
聊齋志異遺稿例言
一,是書本雍正年鈔本,則未刻之前,已貴洛陽紙價矣。的係原物,斷非後人剽竊。
一,所記之事,國朝居多,間及明季,其間未見叙明何代者,有一二字未敢抬寫,又未敢接寫,不得已以鄙意易而隱之。若鴞鳥一則,係康熙年事,聖天子不可不出格。白蓮教一則,明言徐鴻儒,則大兵不可不空格。意刊書之時,去此未遠,不便刻入,因成割愛歟?
一,此本係余依星巖手鈔校正無訛。第去原本已三鈔矣。魯魚虚虎,應不能免。苟有更得真本寄示更正,則幸甚。
一,所見聊齋刊本不一,有截其序者,有去其題詞、例言、小傳者,有删其短篇者,有分門别類,比之情史者,苟非自作聰明,即欲省其鉛槧,致令廬山面目,漸失其真。余薈萃各本核對,並無復見重出。倘另有善本續刊者,或爲已刊,亦祈見示,以便削除。
一,原刻十六卷,分沈、浸、穠、郁等字;兹本雖條則不多,亦遵其例,分上、窺、姚、姒四卷。
一,張榆村墓表,得之雅雨山左詩鈔;然文義不備,意其節録,未得全稿。其詩文若干集,亦未知刊否。如片紙僅存,會當求而梓之,以永其傳。
黎陽段雪亭識。
註釋聊齋志異序
小説家書存於今者,干令升搜神記近俗易解,然是本。唐人説如集異、劍俠及虬髯、黄衫、紅綫、李娃等傳,叙次濃烈,奕奕如生,而非淺學者所能盡讀。以其逮事典奥也。淄川蒲留仙氏志異一書,足以追比前人,迥非近時小説家所能及。其鋪叙清晰,舉重若輕,辭足以達難離之情,故覶縷褻事,及閨房牀笫之私,無不摹繪盡致,記無關學問,而筆意實亦可喜,致世多好之,然其多攬古書,取用宏肆,儉腹者一時索解不得,不免觸處有棘目之憾。江寧何地山先生以博雅之才,著作餘閑,爲之考訂註釋,積久得若干條,刊爲别本流布之,即是爲餉貧之糧,振聵之鐸,所謂一滴水可知大海味者,斯註有焉。
道光歲次己亥四月八日鄞縣沈道寬叙。
註釋聊齋志異凡例
一、註解之作,因此書愛看者多,而偶一字忘其解,便勞思索,而興趣輒减。故註不嫌多,解不嫌陋。惟重見叠出之典,註見五六次者,即不復註。
一、音義謹遵康熙字典。所音字易識,即註音字;所音字較本字更難識,即照註反切,或云音近何字。
一、凡書皆係盡前註解,後有重複僅註見前某卷某篇。往往前半字嫌太多,後半紙嫌無用,因將重複者,前卷一半註見後卷。
一、所註雖子史,而膾炙人口者,亦有不註處;雖四子書無人不讀,而文義難解者,亦必詳註。
一、零字,一字一解者,與其註見某卷某篇,不如每篇重註二三言,刻字既省,看書亦便。
一、字畫改去俗體,又不盡从古體,欲雅俗共賞也。如「温」、「證」等字,上概加「疒」;「説」、「誤」等字,旁或从「心」,相沿已久,改正轉滋疑惑。
一、此書愛看者多,各省均有刻板。其中以訛傳訛,甚至删改增添,錯謬不可枚舉。余則於可疑處僅存之,俟覓得原本,再爲改正。
一、此書本不急於梓行,爲因諸友窺見,不能匿;梓後復與沈栗仲、龍卧子、姚蘭坪、何芰亭諸友,再校一過,補註數十條。
聊齋志異新評自序
憶髫齡時,自塾歸,得聊齋志異讀之,不忍釋手。先大夫責之曰:「童子知識未定,即好鬼狐怪誕之説耶?」時父執某公在坐,詢余曷好是書。余應之曰:「不知其他,惟喜某篇某處典奥若尚書,名貴若周禮,精峭若檀弓,叙次淵古若左傳、國語、國策,爲文之法,得此益悟耳。」先大夫聞之,轉怒爲笑。此景如在目前,屈指四十餘年矣。歲己卯,入詞垣,先後典楚、浙試,皇華小憩,取是書隨筆加點,載以臆説,置行箧中。爲友人王薆堂、錢辰田兩侍讀,許信臣、朱桐軒兩學使見而許之,謂不獨揭其根柢,於人心風化,實有裨益。囑付剞劂而未果。兹奉命莅任江南,張桐厢觀察、金瀛仙主政、葉素庵孝廉諸友,復慫恿刊布,以公同好。余亦忘其固陋,未知有當於聊齋之意與否。書成,爰記其顛末如此。
時道光二十二年夏五月既望,廣順雲湖但明倫識於兩淮運署之題襟館。
序
聊齋評本,前有王漁洋、何體正兩家,及雲湖但氏新評出,披隙導竅,當頭棒喝,讀者無不俯首皈依,幾於家有其書矣。然竊觀聊齋筆墨淵古,寄託遥深,其毫顛神妙,實有取不盡而恢彌廣者。仁見仁、智見智,隨其識趣,筆力所至,引而伸之,應不乏奇觀層出,傳作者苦心,開讀者了悟,在慧業文人,錦綉才子,固樂爲領異標新於無窮已。吾合馮遠村先生手評是書,建南黄觀察見而稱之,謀付梓未果。先生一官沈黎,寒氈終老,没後僅刻晴雲山房詩文集、紅椒山房筆記,其他著述今皆散佚無存,惟是書膾炙人口,傳抄尚多副本。同治八年,州人士取篇首雜説數十則及片雲詩話刊行,而全集仍待梓也。予於親串中偶得一部閲之;既愛其隨處指點,或一二字揭出文字精神,或數十言發明作者宗旨,不作公家言、模棱語,自出手眼,别具會心,洵可與但氏新評並行不悖。因照但氏本增入,縮爲十二卷,箋題聊齋志異馮但合評。工既竣,而爲之略叙梗概云。
時光緒十七年仲春月下浣,合陽喻焜湘蓀氏叙於補拙書屋之竹深處。
(原載喻焜刻聊齋志異合評)
詳註聊齋志異圖咏序
聊齋志異一書,齊諧志怪之作也。怪,則聖人且不語,又何足圖?然而山海之經,相傳爲伯益所著,而實亦無可考證。後人則從而附益之。詮註不足,加以圖繪。其中怪怪奇奇之物,大都出於意匠之經營,閲者披其圖而證其説,可以增長見聞。爾雅先不見重於世,自終軍鼮鼠之辨,蜚聲漢廷,始與六經並重,後之人亦有取而圖其形者。水草之區别,鳥獸之離奇,莫不可按圖而索焉,圖之爲用大矣哉!聊齋所志,其事非盡爲刑天舞戚,其人非盡屬牛鬼蛇神,則其圖之也,亦不必皆如禹鼎之鑄姦,温犀之燭怪,不過就其事迹,模其神情,觀其事傳而其人亦傳,此廣百宋齋主人聊齋志異圖咏之所由作也。主人以尚友爲志,讀古人書,必欲知其爲人,爰請名手,就志異全書每幅各繪一圖,亦既窮形盡相,無美不臻,又于每圖各繫七絶一首,抉海内詩人之心肝,爲圖中之眉目,以是遊目騁懷,洵可樂也。復以舊註綴於每篇之後,檢查尚恐費事,因而别出心裁,摘録於每句之下,令人一覽可以了然,其用心可謂苦矣。書成,丐序於余,余曰:「是於山海、爾雅之外,别開生面者也。以余襪綫才,得以附聊齋驥尾,何快如之!」遂援筆而爲之序。
光緒十有二年太歲在柔兆閹茂日躔大梁之次,古越高昌寒食生撰。
聊齋志異摘抄序
聖賢之道,中庸而已。子臣弟友之事,日用常行之理,布帛菽粟之文,無所謂異也。所謂異者,必其耳目所未經,考詢所不及,是所謂無稽之言弗聽者,而何可以傳諸海内爲哉?然天下固有事異而理常,言異而志正,則不妨與聖賢中庸之道並行而不悖。今夫庸夫俗子,與之言聖賢切近之理,漠然無所動於中,及聞稗官野史之忠臣烈士、義夫節婦,遂不覺慷慨激昂,悲歌泣下,一若情不能自已者。即一二英敏之儒,搜奇立異,厭故喜新,視六經紛綸,爲古人糟粕;及與之歷諸幻妄,幾於縛船駡鬼,呵壁問天,而泊無所歸。乃漸覺倫常之平實可喜,則莊語之不悟而嫚言之,非所謂相反而適以相成者歟?非所謂窮諸幻境而反其真者歟?且天下之大,何所不有?文人學士發一縷之心思,雕刻萬類,牢籠衆有,詭怪離奇,不可名狀;而實則古今之遥,六合之内,原有其人其事,以供才人之發抒。且既無其人,而未始無其事;無其事,而未始無其理。則無一事非寓言,亦無一事非實境也。世之人,域己以自封,直欲使天下事,盡如吾見見聞聞,而非是,則震而驚之,毋乃非少所見之故乎?柳泉蒲子,以玩世之意,作覺世之言,握化工之筆,爲揶揄之論。凡其所言孝弟廉節,達天知命,與夫鬼怪神仙,因果報應之説,無不可以警醒頑愚,針砭賢智,即所謂事異而理常,言異而志正者,豈得以言之無稽而置之哉?第其書浩漫,亥豕既多,甲乙紊亂,又以未經付梓,抄寫傳訛,浸失其舊。或前後枘鑿,而神理不相貫注;或頭緒繁劇,而賓主不甚分明。猶之名葩雜於蕪草,嘉植蔓於藤蘿,實可惜也。辛巳春,余給事歷亭,同姓約軒假得曾氏家藏抄本,公退之余乃擇其可觀者删繁就簡,分門别類,手抄而點竄之。幾閲寒暑,始得成帙。哦誦之暇,聊以自娱。同人慫恿付梓,公諸同好,置之案頭,不特可以破拘墟之習見,悟理境之無方,而于世道人心,亦不無少補云。
時乾隆丁亥孟夏横山王金範書於周村且居書室。
聊齋志異摘抄跋
聊齋志異爲淄川蒲柳泉先生所著,聞書初成,即有以千購之者,柳泉弗受也。柳泉就聞見所及,以風馳電掣之椽筆,寫牛鬼蛇神之情狀,抑亦借無稽之談,發其無聊之思耶?憶丁卯歲適遭悼亡,長夏傷神,友人遺余抄本讀之,悲懷稍釋。惜無好事者登諸梨棗,與齊諧志怪、虞初紀異並垂爲憾。忽忽廿載,吾友王子横山先生嗜古好奇,學優遇嗇,殆與柳泉後先同轍,爰取是書,删而訂之,得十八卷,名曰「摘抄」。筆雖遊戲,而寓覺世牖俗之心焉。則與柳泉之徒侈詞富,相去有徑庭矣。
長洲同學寅弟宋允睿跋。
(原載聊齋志異摘抄)
擇翻聊齋志異序
滿文,乃我朝本土之語言,其形合陰陽,音通律吕。有此以來,首批巴克什陸續涌現,奉旨逐次翻譯四書五經、綱紀淵鑒諸書,啟迪後人,故創百世未有之奇書。嗚呼,何其聖哉!余禀性魯鈍,既未通覽經史,亦不習詩賦,而因家貧年壯,暫習滿文,以謀差行事耳。不意考中翻譯舉人,再中翻譯進士。公餘之暇,瀏覽各類書籍,尤癖嗜聊齋志異。此何謂耶?該書效司馬遷之志,取春秋之義,諸凡廣衍顯揚,喻世警人,易過遷善,于戲謔、諷諭諸言中,均溶勸誡之理,實有功於名教矣。竊思將此書之奇意隱理以滿文譯之,則先賢所創之妙境,不知能否昭彰而盡,故立意雖久,尚未敢着筆。後求得先師明右圃先生所譯花神等四篇閲看,果然傳神形外,恰合文中之奇,由此文心涌起。然因予才疏學淺,猶恐他人齒冷。丙戌年于盛京工部主事任上,每逢花開月明之際,輒取一册翻閲,擇易曉者譯之,日居月儲,積累諸篇。雖向師友求正,仍恐不能盡善;唯期學者文士閲後,去非存是,使無微瑕。倘同好與共,亦爲滿洲才士之一快事也。是爲序。
道光二十八年正月吉日五費居士題。
(原載滿文本聊齋志異)
聊齋志異註自序
余童年從先君讀,課業之暇,聞諸同人談鬼狐仙怪事,靡靡可聽。初不知有聊齋志異,其後聞之而喜,又以不得讀爲憾;及長,讀之,如有夙緣,神與相迎,而若或引之,幾至忘啜廢枕。噫!亦癖矣。然癖其書,而愈博其徵引。披閲之下,因取事之易知者,旁行側註之。嗣後隨所繙閲,有與卷中徵引相符者,輒簽於卷尾。巾箱綴輯,積日彌多。朋輩見之,悉慫恿卒業。搜奇摭異,靡間寒暑。歷三載而始粗就,謂非癖之尤者哉?雖然,家無藏書,脩羊不行,挂漏免乎?聊爲樵路之導也可。倘有同余癖者相視而笑,用貺以所不逮,則幸甚。
道光五年歲在旃蒙作噩娵月文登後學吕湛恩識。
聊齋志異註序
壬午冬,余莅文邑。越二年,重修邑志,得邑明經吕岐封先生手訂舊本。見其考據精覈,學有本原,心甚佩之。既而詢悉,其嗣君輩俱能讀父書,掇巍科;孫行之食餼貢成均者,踵相接,未嘗不嘆家學淵源,其來有自。吕子叔清,係岐封先生少子也,髫年應試,受知於阮芸臺先生,補博士弟子員,蜚聲黌序有年矣。平生務爲根柢之學,屢躓棘闈,而其志益勵,閉關却埽,足不入城市。余心識之,而未之見也。乙酉春,偶從博庵王少府案頭,見有聊齋志異註十六卷,詢知爲吕子叔清所輯。余喜甚,暇日索而閲之,嘆賞不置,因慨然曰:「異哉!吕子之爲是註也。夫人著書立説,必其可以上接聖賢之心法;其次,則爲諸子百家之功臣;若聊齋一書,乃柳泉不遇於時者之所爲,大抵皆子虚烏有之説耳,必從而註之,毋乃膠柱鼓瑟乎?」雖然,執是説也,殆不知吕子實甚。蓋吕子之才識,不讓於柳泉,而其功名之困頓,亦與柳泉等。士君子窮而在下,懷抱利器,能不得展,往往託於文章以自舒其抑鬱無聊之氣。則吕子之成是書,吾知其性情所寄,欲與柳泉爲徒,豈沾沾於鬼狐仙怪云爾哉!至其博引繁徵,條分縷析,則又本諸家學。余益嘆岐封先生之流澤長也。爰爲之序。
道光五年乙酉歲四月望日梁溪蔡培序並書。
聊齋志異註例言
一、是書自萊陽趙荷邨太守始梓行於世,坊本之多寡不同。兹用其原本爲註,即一事中無可註之字,亦必列其目,而夏雪二則,一本删去,今從之。
一、王逸註騷,李善註選,逐句分疏,意取覽者之便。而是書卷帙浩繁,無力付梓,故僅撮其典實,著爲是編。
一、凡經語習見者,衹註篇名。稍費解説者,仍不便過從簡略。
一、徵引經、史、子、集,旁及説部、釋典、道經,鄙人涉獵所及,統歸鈔撮。欲閲者得此,更無繙閲之勞。
一、引證諸書,不分時代。其昭代及近人所著,並入搜羅。既媿藏書不多,幸不責其蕪累。
一、是書無句不典,兹僅註其故實。其用史、漢及唐宋古文成句者,概不復註。
一、百家説部,一事屢見。兹隨聞見徵引,不云又見某書。而一字而二義,及二人而一事者,必並録之。
一、卷中引用,實多重出。已經註過者,後註見某卷某篇。即字之習見數見者,亦必遵此例,庶免脱略之失。
一、卷中所紀之人,半屬亡是;若實有其人,鄉貫出處,宜核其詳。而年代深遠,及名不甚著者,無從考究,姑闕之。
一、卷中事迹有見於他書者,必附録,以備參考。
一、坊本多訛字,如「綉幰」之「幰」訛「」,(卷一瞳人語)「鼽嚏」之「鼽」訛「骫」,(卷二梁彦)「睾丸」之「睾」訛「睪」,(卷十五單父宰)遍閲刊本皆然,今俱加改正。
一、註中徵引,有未甚的確者,先加「未詳」二字,而書其事於後。
一、註輯甫就,同人促之付梓。有知其見於某書而未遑查閲者,止註書名於句下。補註一册,嗣附於後。
一、是書引用極博,其中僻奥之字,有未能悉考者,則書其字而空其下,以俟博物君子添設焉。
讀聊齋雜説
柳泉志異一書,風行天下,萬口傳誦,而袁簡齋議其繁衍,紀曉嵐稱爲才子之筆,而非著述之體,皆讆言也。先生此書,議論純正,筆端變化,一生精力所聚,有意作文,非徒紀事。予嘗評閲數過,每多有會心别解,不作泛泛語。自謂能抓着作者痛癢處。二十三年居沈黎,宗弟正伸寄一部,請加墨。時風雪滿天,地爐火冷,童子重爲燃煤煨酒,拂案挑燈,至得意處便疾書數行。嘗見近人有柳涯外編,叙先生易簀時,有「紅塵再到是金鄉」之句,柳涯遂謂聊齋後身,青林黑塞間倘别有其人乎?吾將遇之。
千古文字之妙,無過左傳,最喜叙怪異事。予嘗以之作小説看。此書予即以當左傳看,得其解者方可與之讀千古奇書。予又以此一副眼孔讀昭明文選。
是書遍天下無人不愛好之,然領會各有深淺。往日有一人聞予評文,索之再三,不肯出以相示。後索之不已,三日見還,無一領會語。噫!作者難,評者亦不易。惟建南黄觀察見而稱之。
署清令陽湖張安溪曰:「聊齋一書,善讀之令人膽壯,不善讀之令人入魔。予謂泥其事則魔,領其氣則壯,識其文章之妙,窺其用意之微,得其性情之正,服其議論之公,此變化氣質、淘成心術第一書也。多言鬼狐,款款多情;間及孝悌,俱見血性,較之水滸、西厢,體大思精,文奇義正,爲當世不易見之筆墨,深足寶貴。」
博陵李金枝宫李氏柳涯外編叙曰:「予少師蒲柳泉先生,柳泉殁,泊然無所向。一日遊濟南,自趵突敬步至康莊泉,見柳下一少年,執筆欲有所題。進揖之,曰:『徐氏,住濼干。』予因問曰:『省垣以濟南名,而城北有清河,無濟水,或謂趵突泉即濟水,而泉在城南,不在城北,濼鎮濱大清河,乃名濼口,何也?』少年答曰:“大清河即濟水舊址也。濟三伏三見,至趵突出地,折而北,其由響閘北流入口處,獨名濼,折而東,合東平、平陰諸山之水,匯爲大清河耳。』予心佩其博。次日,次濼干,將以老友任子健爲先容而訪之。任應之曰:『此徐奇童也,年十六七,其父徐敬軒先生,寓金家莊,時年四十三,無子,祈夢小峨眉山。至一境,垂柳映清泉,一老儒至,手執蒲葉,彷彿聞聲曰:「此汝子也。」醒不甚解。次年舉一子,周歲,有冒雨而來者,問莊名,曰:『金家莊。』子方周歲,宴客請抱出見之,曰:『是矣,吾師也。吾師蒲柳泉,積學而殁,在去年此日,有句云:「紅塵再到是金鄉。」遍訪金鄉縣不可得,不圖今日遇之。』翁問:『爾師之貌若何?是否?』客問何由知。曰:『小峨眉夢也。夢執蒲,其姓也。柳近泉,其號也。吾夢解矣。』客嘆息而去。徐名昆,字后山,號柳涯,别號嘯山,平陽人,皆本夙因云。乾隆五十六年辛亥,博陵弟子李金枝宫李氏題於棗林書屋,時年八十有二。」
平生喜讀史、漢,消悶則惟聊齋。每飯後、酒後、夢後,雨天、晴天、花天,或好友談後,或遠遊初歸,輒隨手又筆數行,皆獨具會心,不作公家言。
聊齋非獨文筆之佳,獨有千古,第一議論醇正,準理酌情,毫無可駁。如名儒講學,如老僧談禪,如鄉曲長者讀誦勸世文,觀之實有益於身心,警戒愚頑。至説到忠孝節義,令人雪涕,令人猛省,更爲有關世教之書。
吾閑中偶然設想,柳泉一老貢士耳,同時王侯卿相,湮没不知姓名者不知凡幾,聊齋獨以此一書傳,海澨山,雅俗共賞。即聊齋其他詩古文詞,亦不似此流傳之遠。當時王公幸挂一二於卷中以傳者,蓋亦有之。趙甌北詩云:「公卿視寒士,卑卑不足算,豈知鐘漏盡,氣焰隨煙散,翻借寒士力,姓名見豪翰。」諒哉!
此書多叙山左右及淄川縣事,紀見聞也。時亦及於他省。時代則詳近世,略及明代。先生意在作文,鏡花水月,雖不必泥於實事,然時代人物,不盡鑿空。一時名輩如王漁洋、高念東、唐夢賚、張歷友,皆其親鄰世交。畢刺史、李希梅,著作俱在。聊齋家世交遊,亦隱約可見。獨柳泉别種詩文,不可得聞。予於雨村詩話中見古作一首,實非凡筆。
詞令之妙,首推左、國,其中靈婉輕快,不著一語呆笨。聊齋吐屬,錦心綉口,佳處難盡言,如邵女篇媒媪之言,司文郎篇宋生之言,其他所在多有,不能一一詳也。
往予評聊齋,有五大例:一論文,二論事,三考據,四旁證,五遊戲。皆其平日讀書有得之言,淺人或不盡解。至其隨手記註,平常率筆,無關緊要,蓋亦有之,然已十得八九矣。李卓吾、馮猶龍、金人瑞評三國演義及水滸、西厢諸小説、院本,乃不足道。友人萬棗峰曰:「此徐退山批五經、史記、漢書手筆也。」
作文人要眼明手快,批書人亦要眼明手快。天外飛來,衹是眼前拾得。坡詩云:「作詩火速追亡逋,清景一失渺難摹。」鈍根者毫無别見,衹順文演説,如周静軒讀史詩,人云亦云,令觀者欲嘔。遠村此批,即昔鍾退谷先生坐秦淮水榭,作史懷一書,皆從書縫中看出也。
金人瑞批水滸、西厢,靈心妙舌,開後人無限眼界,無限文心。故雖小説、院本,至今不廢。惟議論多不醇正。董閬石先生深訾之。是書雖係小説體例,出入諸史,不特具有别眼,方能着語,亦須具有正大胸襟,理明義熟,方識得作者頭腦處。故紀文達推爲才子之筆,莫逮萬一。而趙清曜稱爲「有功名教,無忝著述」也。
是書傳後,效顰者紛如牛毛,真不自分量矣。無聊齋本領,而但説鬼説狐,侈陳怪異,筆墨既無可觀,命意不解所謂。臃腫拳曲,徒多鋪陳;道理晦澀,義無足稱。不轉瞬而棄如敝屣,厭同屎橛,並覆瓿之役,俗人亦不屑用之,比似聊齋,豈不相懸萬萬哉!是之謂自尋苦惱。予謂當代小説家言,定以此書爲第一,而其他比之,自檜以下。
文有設身處地法。昔趙松雪好畫馬,晚更入妙,每欲構思,便於密室解衣踞地,先學爲馬,然後命筆。一日管夫人來,見趙宛然馬也。又蘇詩題畫雁云:「野雁見人時,未起意先改。君從何處看,得此無人態?」此文家運思入微之妙,即所謂設身處地法也。聊齋處處以此會之。
讀聊齋,不作文章看,但作故事看,便是呆漢。惟讀過左、國、史、漢,深明體裁作法者,方知其妙。或曰:「何不逕讀左、國、史、漢?」不知舉左、國、史、漢而以小説體出之,使人易曉也。
貪遊名山者,須耐仄路;貪食熊膰者,須耐慢火;貪看月華者,須耐深夜;貪見美人者;須耐梳頭。看書亦有宜耐之時。
聊齋之妙,同於化工賦物,人各面目,每篇各具局面,排場不一,意境翻新,令讀者每至一篇,另長一番精神。如福地洞天,别開世界;如太池未央,萬户千門;如武陵桃源,自闢村落。不似他手,黄茅白葦,令人一覽而盡。
文有消納法,於複筆、簡筆、捷筆處見之。
昔人謂:「莫易於説鬼,莫難於説虎。」鬼無倫次,虎有性情也。説鬼到説不來處,可以意爲補接;若説虎到説不來處,大段著力不得。予謂不然。説鬼亦要有倫次,説鬼亦要得性情。諺語有之:「説謊亦須説得圓。」此即性情倫次之謂也。試觀聊齋説鬼狐,即以人事之倫次,百物之性情説之。説得極圓,不出情理之外;説來極巧,恰在人人意願之中。雖其間亦有意爲補接,憑空捏造處,亦有大段吃力處,然却喜其不甚露痕迹牽强之形,故所以能令人人首肯也。
或疑聊齋那有許多閑工夫,捏造許多閑話。予曰:「以文不以事也。從古書可傳信者,六經而外,莫如左傳、史記。乃左氏以晉莊姬爲成公之女,史記以莊姬爲成公之妹。晉靈公使人賊趙宣子,左氏謂觸槐而死者鉏麑,公羊以爲壯士刎頸而死。傳聞異詞,以何爲信?且鉏麑槐下之言,誰人聞之?左氏從何知之?文人好奇,説鬼説怪,廿三史中指不勝屈,何獨於聊齋而疑之。取其文可也。」
俗手作文,如小兒舞鮑老,衹有一副面具。文有妙於駭緊者,妙於整麗者;又有變駭緊爲疏奇,化整麗爲歷落,現出各樣筆法。左、史之文,無所不有,聊齋彷彿遇之。
作文有前暗後明之法,先不説出,至後方露,此與伏筆相似不同,左氏多此種,聊齋亦往往用之。
此書即史家列傳體也,以班、馬之筆,降格而通其例於小説。可惜聊齋不當一代之制作,若以其才修一代之史,如遼、金、元、明諸家,握管編排,必駕乎其上。以故此書一出,雅俗共賞,即名宿巨公,號稱博雅者,亦不敢輕之。蓋雖海市蜃樓,而描寫刻畫,似幻似真,實一一如乎人人意中所欲出。諸法俱備,無妙不臻。寫景則如在目前,叙事則節次分明,鋪排安放,變化不測。字法句法,典雅古峭,而議論純正,實不謬於聖賢一代杰作也。
沈確士曰:「文章一道,通於兵法。金兀朮善用突陣法,如拐子馬之類。韓昌黎習用之。大江之濱,有怪物焉,周公、伯樂等篇皆是也。蓋憑空突然説出一句,讀者並不解其用意安在,及至下文,層層疏説明白,遂令題意雪亮。再玩篇首,始知落墨甚遠,刻題甚近,初若於題無關,細味乃知俱從題之精髓抉摘比並出來,此即文家之突陣法也。」聊齋用筆跳脱超妙,往往於中一二突接之處,彷彿遇之,惟會心人能格外領取也。
水經註形容水之清澈,曰:「分沙漏石。」又曰:「淵無潛甲。」又曰:「魚若懸空。」又曰:「石子如樗蒲。」皆極造語之妙。聊齋中間用字法,不過一二字,偶露句中,遂已絶妙,形容維妙維肖,彷彿水經註造語。讀者隨所見有會,不能一一指數也。
小説,宋不如唐,唐不如漢。飛燕外傳云:「以輔屬體,無所不靡。」麗娟傳云:「玉膚柔軟,吹氣勝蘭,不欲以衣纓拂之,恐亂體痕也。」故讀古書不多,不知聊齋之妙。
昔鍾退谷先生坐秦淮水榭,作史懷一書,皆從書縫中及字句之外尋出。間來議論名隽,語言超妙,不襲人牙慧一語。予批聊齋,自信獨具冷眼。倘遇竟陵,定要把臂入林。
友人曰:「漁洋評太略,遠村評太詳。漁洋是批經史雜家體,遠村似批文章小説體。言各有當,無取雷同。然聊齋得遠村批評一番,另長一番精神,又添一般局面。」
紀曉嵐曰:「聊齋盛行一時,然才子之筆,非著書者之筆也。虞初以下,干寶以上,古書多佚,其可見者,如劉敬叔異苑、陶潛續搜神記,小説類也;飛燕外傳、會真記,傳記類也;太平廣記,事以類聚,故可並收。今一書而兼二體,所未解也。小説既述見聞,即屬叙事,不比戲場關目,隨意裝點。伶玄之傳,得之樊嫟,故猥瑣具詳;元稹之記,出於自述,故約略梗概。楊升庵偽撰秘辛,尚知此意。升庵多見古書故也,今嬿昵之詞,媟狎之態,細微曲折,摹繪如生,使出自言,似無此理;使出作者代言,則從何而見聞,又所未解也。留仙之才,予誠莫逮萬一,惟此二事,則夏蟲不免疑冰。」劉舍人云:「滔滔前世,既洗予聞;渺渺來修,諒塵彼觀。心知其意,倘有人乎?」遠村曰:「聊齋以傳記體叙小説之事,仿史、漢遺法,一書兼二體,弊實有之,然非此精神不出,所以通人愛之,俗人亦愛之,竟傳矣。雖有乖體例可也。紀公閲微草堂四種,頗無二者之病,然文字力量精神,别是一種,其生趣不逮矣。」
文之參錯,莫如左傳。馮天閑專以整齊論左。人第知參錯是古,不知參差中不寓整齊,則氣不團結,而少片段。能以巨眼看出左氏無處非整齊,於古觀其深矣。左氏無論長篇短篇,其中必有轉捩處。左氏篇篇變,句句變,字字變。上三條,讀聊齋者亦以此意參之,消息甚微,非深於古者不解。
聊齋短篇文字不似大篇出色,然其叙事簡净,用筆明雅,譬諸遊山者,才過一山,又問一山,當此之時,不無借徑於小橋曲岸,淺水平沙,然而前山未遠,魂魄方收,後山又來,耳目又費。雖不大爲着意,然正不致遂敗人意。又况其一橋,一岸,一水,一沙,並非一望荒屯絶徼之比。晚凉新浴,豆花棚下,摇蕉尾,説曲折,興復不淺也。
趙清曜謂:「先生書成,就正於漁洋;漁洋欲以百千市其稿。先生不與,因加評騭而還之。」予思漁洋一代偉人,文章總持,主騷壇者數十年,天下翕然宗之,何必與聊齋争之。且此書評語亦衹循常,未甚搔着痛癢處,聊齋固不以漁洋重也。或謂漁洋跋,含蓄有味,不必多見,而見地自高,似未可推倒。予終不以爲然。後人拈筆,何敢遂輕前人。漁洋實有不足聊齋處,故以率筆應酬之,原非見地不高。公是公非,何能爲古人諱。
予讀李義山集,集前有一條云:「詩人刻露天地間山川、草木、人物、百怪,幾於毫不留餘矣。故少達多窮,以其鑿破混茫,發洩太盡,犯造物之忌也。」聊齋雖小説,描寫盡致,實犯此忌。故文名傳世,遇合蹇澀,以貢士終。壬戌在京師,與會理州嚴鶴堂爾譓同館。嚴曰:「聞聊齋犯雷劫。」予大怒曰:「此口孽也!聊齋聖賢路上人,觀其議論平允,心術純正,即以程、朱語録比對觀之,亦未見其有異也。慧業文人如聊齋者,殁後不向聖賢位中去,定向仙佛位中來也。可以妄語污蔑也哉!」
先秦之文,段落渾於無形。唐、宋八家,第一段落要緊。蓋段落分,而篇法作意出矣。予於聊齋,鈎清段落,明如指掌。
近來説部,往往好以詞勝,搬衍麗藻,以表風華,塗繪古事,以炫博雅。聊齋於粗服亂頭中,略入一二古句,略裝一二古字,如史記諸傳中偶引古諺時語,及秦、漢以前故書。斑剥陸離,蒼翠欲滴,彌見大方,無一點小家子强作貧兒賣富醜態,所以可貴。
不會看書人,將古人書混看過去,不知古人書中有得意處,有不得意處;有轉筆處,有難轉筆處,趁水生波處,翻空出奇處,不得不補處,不得不省處,順添在後處,倒插正前處。無數方法,無數筋節。當以正法眼觀之,不得第以事視,而不尋文章妙處。此書諸法皆有。
聊齋説鬼説狐,層見叠出,各極變化。如初春食河豚,不信復有深秋蟹螯之樂。及至持螯引白,然後又疑梅聖俞不數魚蝦之語徒虚語也。
讀法四則
一、是書當以讀左傳之法讀之。左傳闊大,聊齋工細。其叙事變化,無法不備;其刻劃盡致,無妙不臻。工細亦闊大也。
一、是書當以讀莊子之法讀之。莊子惝恍,聊齋綿密。雖説鬼説狐,如華嚴樓閣,彈指即現;如未央宫闕,實地造成。綿密實惝恍也。
一、是書當以讀史記之法讀之。史記氣盛,聊齋氣幽。從夜火篝燈入,從白日青天出。排山倒海,一筆數行;福地洞天,别開世界。亦幽亦盛。
一、是書當以讀程、朱語録之法讀之。語録理精,聊齋情當。凡事境奇怪,實情致周匝,合乎人意中所欲出,與先正不背在情理中也。
時嘉慶二十三年戊寅歲小陽月下浣,涪陵馮鎮巒遠村氏識於清溪學署之紅椒山房。
(原載喻焜刻合評本聊齋志異)
題詠
冥搜鎮日一編中,多少幽魂曉夢通。五夜燃犀探秘籙, 「籙」: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録」。十年縱博借神叢。董狐豈獨人倫鑒,干寶真傳造化工。 「工」: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功」。常笑阮家無鬼論,愁雲颯颯起悲風。
盧家冥會自依稀,金碗千年有是非。莫向酉陽稱雜俎,還從禹穴問靈威。臨風木葉山魈下,研露空庭獨鶴飛。君自閑人堪説鬼,季龍鷗鳥自相依。 「自」:鑄本作「目」。
搦管蕭蕭冷月斜,漆燈射影走金蛇。嫏嬛洞里傳千載,嵩嶽雲中迸九華。 康熙本「嵩嶽」作「嵩月」,「迸」作「送」。但使後庭歌玉樹,無勞前席問長沙。莊周漫説徐無鬼,惠子書成已滿車。
崑崙外史張歷友篤慶。 康熙本作「崙崑崙外史張歷友篤慶」,鑄本作「戊子崑崙外史張篤慶題」,二十四卷本作「淄川張篤慶歷友甫題」,異史本作「淄川張篤慶歷友」,青本作「崑崙外史張篤慶歷友題」。
姑妄言之妄聽之, 妄聽:鑄本作「姑聽」。豆棚瓜架雨如絲。料應厭作人間語,愛聽秋墳鬼唱時。 「鬼唱時」:此據鑄本。康熙本、青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作「鬼唱詩」。
王阮亭士禛奉題。 此據康熙本。青本作「漁洋山人王士正貽上題」,鑄本作「漁洋老人題」。
冥搜研北隱牆東,腹笥言泉試不窮。秋樹根旁一披讀,燈昏風急雨濛濛。
香茆結就新亭小, 「結」:青本作「縛」。睡覺桐陰一欠伸。君試妄言余妄聽,不妨狐窟號詩人。
捃摭成編載一車,詼諧玩世意何如?山精野鬼紛紛是,不見先生志異書!
丙戌橡村居士題于濟上。 此據鑄本。青本作「朱緗子青題」,二十四卷本作「濟南朱緗子青甫題」,異史本作「濟南朱緗橡村」。
(原載鑄雪齋抄本聊齋志異)
庭梧葉老秋聲乾,庭花月黑秋陰寒。聊齋一卷破岑寂,燈光變緑秋窗前。搜神、洞冥常慣見,胡爲封此生辛酸?嗚呼!今乃知先生生抱奇才不見用,雕空鏤影摧心肝。不堪悲憤向人説,呵壁自問靈均天。不然盧家冢内黄金碗,鄰舍桑根白玉環,亦復何與君家事,長篇短札勞千言?憶昔見君正寥落,豐頤雖好多愁顔。彈指響終二十載,亦與異物成周旋。不知相逢九地下,新鬼舊鬼誰煩冤?須臾月墮風生樹,一杯酹君如有悟。投枕滅燭與君别,墨塞青林君何處?
膠州高鳳翰西園題。
(原載青柯亭本聊齋志異)
丙戌之冬,志異刻成,距荷邨殁又五匝月矣。以文索余賦詩殿諸君之後;余不解詩,其何能作?雖然,題聊齋可不作,而悲荷邨不容已也。蓋余去年在郡齋時,與先生審訂是書,丹鉛錯列,參互考訂,斟酌去留,釐成一集。今刻前十二卷皆其手定,後四卷則附存之者也。每讀至思徑斷絶,妙想天開,輒如寥天孤鶴,俯視人世逼仄,不可一日居,深以未能擺脱世網,棲神太虚爲憾。且相約他日向平事了,散髮滄洲,相逢海上,共作神仙中語,夜深人静,舉酒相勞。余雖不解飲,亦引滿一卮。何圖然約在耳,而先生遽赴道山,集亦匏繫無用。俯仰今昔,第有腹痛。先是:公以例言屬余,會予計偕未報;及公卒之前十日,自製序文,復草例言數則,若不及待余之歸也者。陳生載周,董剞劂之役者也,十日前亦先公殁。嗚呼!何其奇也!未竟之緒,以文續而成之,今且竣矣。海内之士,争先睹以爲快;獨予中心棖觸,不能無廢書之嘆。異日公嘗戲謂予曰:「此役告成,爲生平第一快事。將飾以牙簽,封以玉匣,百年之後,殉吾地下。倘幽竁有知,亦足以破岑寂。」豈意斯言,竟成語讖!尚當與以文遵富春,涉桐江,支筇挾册,登嚴陵之臺,招先生羈魂焚而告之。吾見南山之顛,白雲溶溶,凝而不流,如來照鑒,其必先生也哉!其必先生也哉!集不才,聊賦短章,以當楚些云爾。
不得奇人得異書,百家持較定何如?分明裂月撑霆手,肯讓文園賦子虚。
瑶想瓊思十萬言,殘編剩有粉蟫痕。百年落落逢知己,一笑虞翻地下魂。
分將鶴料佐雕鎸,要使奇書萬古傳。應是驚天逢帝怒,巫陽特遣下瑶天。
重泉若有列仙居,抵掌應知樂有餘。世外益多幽絶語,却愁何處續虞初!
鷄林珍重比琅玕,揮麈能翻舌底瀾。幾度燈前重展卷,凄風冷雨助悲嘆。
嚴陵雲樹總蒼茫,江水無言送夕陽。冉冉羈魂招不得,空留遺册哭中郎。
仁和余集蓉裳題。
(原載青柯亭本聊齋志異)
君不見:神禹鑄鼎表夏德,能使神姦民不惑?又不見:漢皇前席問鬼神,賈生夜半宣室陳?牛鬼蛇神莫須有,堅儒硜硜一經守。書生忽坐鵝籠中,奇文詫見聊齋翁。我探仇池窺禹穴,齊諧、洞冥肆披閲。司空見慣滋不悦,塵羹雜陳土飯設。聊齋胸次何超超,葫蘆不屑依樣描。混沌戲鑿虚空雕,陸離光怪騷復蕭。我有塊磊無酒澆,一編三復意也消,可短夏日長秋宵。高堂錦張粉黛列,琥珀光寒銀燭爇。掀髯請爲賓客述,主人鼓掌客擊節。空階露凉蟋蟀咽,星河影沈玉漏絶。翦燈試與兒女説,老妻掩耳兒咋舌。吁嗟乎!人間天上兩渺茫,胡爲筆荒墨又唐?我欲簪珥置玉堂,騶虞麒麟威鳳凰。大書金石相輝煌,窮愁著書劇可傷。聊假寓言列、老、莊,姑置高論周、程、張。嬉笑怒駡成文章,豐城夜夜牛斗光。歐陽不作亡中郎,百年何人爲表彰?玉函金匱名山藏。荷邨先生事搜討,賸喜天留有遺稿。荆州每苦放翁借,書肆曾逢伯長惱。請傾敝箧質書畫,亟進良工命梨棗。銀鈎鐵畫極雕鏤,錦縹牙簽恣奇藻。傳鈔何假十手給,快睹争先一囊倒。塵封論衡網汲冢,奴命董狐僕干寶。風簷展讀愁易盡,鷄林訪求恨不早。嗚呼!誰似嚴陵太守賢,奇書不惜萬人傳。莫驚紙價無端貴,曾費漁洋十萬錢!
天都鮑廷博以文題。
(原載青柯亭本聊齋志異)
蒲公生不遇,老作山澤臞。仰面看屋梁,有毫莫從驅。白日無以遣,聊記腹所儲。唾餘寧肯拾,百家非我徒。山精洎木客,社鬼兼城狐,怪奇互呈態,臞臞以跦跦。用意固有在,豈獨辭榮荂?隨事寓勸賞,因端嚴譴誅。君看十萬言,實與良史俱。時復發光詭,誰爲懸通都?籍甚嚴陵守,同爲魯國儒。遺編藏箧衍,寶若英瓊瑜。今者省清俸,不顧愁妻孥,校讎身獨任,雕鎸工急呼。行行警昏俗,字字醒狂夫。於世殊有補,孰能並捶爐?寄語守經人:莫視作謬誣。
錢塘王承祖逖先題。
(原載青柯亭本聊齋志異)
虚堂雨深螢焰澀,牀下暗暗蛩對泣。冰凝桃笙七尺秋,玉樓粟向幽衾粒。寒釭豆點青晶熒,弔影頹形隻素屏。蝴蝶漏沉忽飄去,一編坐對宵冥冥。薜衣蘿帶蒲夫子,地下干旌董狐起。禿管冥搜仰屋時,跳梁嘯梁入良史。古來美人生髑髏,神血未乾雙淚流。王母獨憐茂陵客,髓枯心欲空煩憂。白毫阿紫先邱首,夜載天靈禮北斗。一顆媚珠明月光,魯男當之喪其守。不若尋常清晝逢,狰獰睒眙懷惺忪。君姑妄言臣妄聽,遮莫類異情偏鍾。萬本翼飛令貴紙,南山梨棗心甘死。太守前身玉局翁,幽香燕寢相料理。幽憶怨斷平生心,日斜西海光沈沈。争得賈胡一寸石,死前擲置千黄金!
錢塘魏之琇玉横題。
(原載青柯亭本聊齋志異)
蒲君淄川一諸生,郡邑志乘傳其名。假非誦讀萬卷破,安有述作千人驚?聊齋志異若干卷,鬼狐仙怪紛幽明。跳梁載車已誕幻,海樓山市尤支撑。諦觀命意略不苟,直與子史相争衡!中藏懲勸挽澆薄,外示詼詭欺縱横。浸淫穠鬱出變態,雕鏤藻繢窮奇情。周詳父子及夫婦,覼縷兄弟而友生。間徵地獄入貪戾,時啟天堂登廉貞。令升、元亮合再世,翰林協律應同鳴。邇來説郛頗充棟,積塵飽蠹供譏評:或緣選辭苦陳腐,或緣結體非詳精。就中事有共見者,筆力懸絶難並程。金鐘大鏞一以振,瓦釜牛鐸胥潛聲。久藏箧衍異莫炫,何啻神物埋豐城?嚴陵太守爲綉梓,紙價倏忽高吴荆。乾坤百年遇俊賞,海宇一日公奇擎。人生著書恨非好,詎見瓿甊堙都京。
杭郡沈烺斅曾題。
(原載青柯亭本聊齋志異)
留仙傳久矣,怎又把斷雨零雲,從頭説起?觸目琳琅沈吟却,不似蘇豪柳膩。憶當年,抨彈紅紫隨時戲,也無心軒翥文林地。因此上,有遺志。神仙富貴都虚耳,藉星星妖狐厲鬼,猶存忠義。暗惜年華如逝水,何苦勞勞不已?喜仙子蘭心蕙質,風流一洗寒酸氣。清酒一壺歌一曲,味詩書此外無他嗜。刊聊齋,有深意。
筆墨久拋荒,懶勞神雕蟲小技,鼓舌掀簧。靈心慧質醒時世,不亞演法干將。快平生,窮通得失,悲歡笑駡假荒唐。奇快處,都是好文章。知音者,細參詳。編摩賞悟讓劉郎,識透了聊齋心事,千古雄談。征誅揖讓火中光,頃刻風流雲散。昨夜殤魂喋新血,今朝狐媚理羅裳。迷樓幾個逃迷路?此中味,須得自親嘗。遣速續,恐遺忘。調寄〔貂裘换酒〕
姑孰者島胡泉。
(原載聊齋志異遺稿)
噫嘻!從古石室名山壽萬年,非有知己無與傳。往日英雄逝水流,忽焉没矣留殘編。風雨閉門非一日,胸中鬱結賴此宣。胡爲割愛者,竟欲删其全?設非雅人賞其後,不幾此紙成雲煙?獨絃落落誰能知?何異伯牙待鍾期。羅其失,拾其遺,如獲異珍手自披。續勒功豈清曜下?絶妙文章從此垂。君誠曠世心相感,不增前人後人一切凋殘零落悲。我意清曜亦應感且佩,請爲代謝一章詩。
越山燮堂袁宇泰。
(原載聊齋志異遺稿)
閲盡刊書人,始知著書艱。前人嘔心血,後人隨手删。聊齋有遺稿,讀之再三嘆。先生昔不遇,半世蹇且連。名心老愈淡,奇怪時鑽研。作鏡照魑魅,鑄鼎窮神姦。反覆拾遺記,凌躥搜神篇。譬若山海經,能否删其全?竊笑古人書,隱怪皆能傳。中不寓諷刺,意短情不宣。覽者既終卷,渾不知針砭。譬如讀時策,纍牘無筆嚴。先生本史才,其筆真如椽。不獲大著作,假以蒙莊談。志異付梓時,去公將百年。我意趙清曜,亦衹窺一斑。果爲删後稿,其見何戔戔?删此册八則,豈爲無刀泉?乃使後之人,恨璧無時完。幸有好事者,原本藏玉函。得之如異珍,懲勸皆昭然。倘非趙删餘,足附清曜編。清曜亦一快,蔚然成大觀。如爲删後本,人言拾唾殘。我欲慰聊齋,謂此殊不然。人如唾珠玉,不拾心何安?且恐既删後,抱憾歸九泉。清曜如有知,喜余蓋其愆。月昏燈焰緑,鬼嘯風聲酸。先生有遺稿,妖邪暗生歡。君又剞劂之,鬼其攫而看。雌雄劍已合,合浦珠已還。魍魎無遯形,天地無塵煙。此事君不任,何以慰留仙?
弋陽馮喜賡虞堂。
(原載聊齋志異遺稿)
埋頭學執化人祛,犖落文園賦子虚。忽地籟從天際發,搜襟快讀帳中書。
干寶當年鬼董狐,巢居穴處總模糊。而今重把温犀照,牛鬼蛇神果有無?
一生遭盡揶揄笑,伸手還生五色煙,但學青牛真秘訣,不須更問野狐禪。
眼界從教大地寬,瑯嬛洞里見青天。賈生前席還應接,翻盡人間括異編。
乾隆辛未九秋練塘漁人題。
(原載鑄雪齋抄本聊齋志異)
莊語難諧世,拂殘編,搜神博物,談仙説鬼。一盞客燈秋雨夜,風戛窗欞破紙,仿佛聽楓根環珮。石上三生來噩夢,儘絲纏一縷春蠶死。勘破者,唯君耳。寓言十九逢場戲,喜開函,淋漓載筆,吾家良史。鬼唱狐鳴兼虱賦,不止槐安穴蟻。真面目誰非誰是?我欲乘風天外去,看鷄蟲得失原如此。須記取,蒙莊子。調寄〔賀新凉〕
平原董元度寄廬氏題。
(原載鑄雪齋抄本聊齋志異)
結情撰景假耶真?儘足消磨磈磊身。斟酌删除空理障,商量摘取覺紅塵。濡毫几案生風雨,落紙煙霞動鬼神。果是高人有深致,一回展卷一驚人。
錢塘包熏藜照氏題。
(原載二十四卷本、聊齋志異摘抄)
牛鬼蛇神在眼前,非關太乙喜談玄。無邊棒喝何從會,細雨陰風欲暮天。
自關茅堂號「且居」,哦松弄竹更攤書。阮家一任崇無鬼,司馬何時賦子虚?
蒲子揮毫寓意深,丹黄讎校費清吟。世人不識弦中趣,未許輕彈子敬琴。
金壇王喬仙令題。
(以上三首原載聊齋志異摘抄。第一首也見二十四卷本)
鯨波蜃氣世情浮,且讀仇池恣冥搜。訂誤經年收鐵網,校讎暇日寫蠅頭。妄緣到盡方成覺,識界歸真始可求。爲唤癡人醒塵夢,匠心誰識最深幽?
仁和包燿麗廷題。
(原載聊齋志異摘抄)
羲文周孔載盈輿,司馬多才賦子虚。昔日坡公空説鬼,不曾留得幾行書。
聊齋草創未經修,豕亥傳流待校讎。宗孟横山筆削後,於今異志有春秋。
翼城王升約軒題。
(原載聊齋志異摘抄)
攤書競欲選奇觀,才捐篇章意已闌。争似此編滋味好,誰人解作眼前看?
颯颯西風欲暮天,呼樽展卷一開顔。編名志異原無異,衹在人情反復間。
志怪夷堅半寓言,真真幻幻盡真詮。妙從因果虚無處,問取如來大法船。
達觀世事博羣書,宛轉關情豈自娱。滿紙精神真奕奕,聊齋洵不愧名儒。
江左賢才莅政餘,丹黄校讎樂居諸;涸思乾慮歸班、馬,豈但裁成辨魯魚。
跋涉曾經廿載餘,息肩萬慮總消除;秋來曝背茅簷下,快讀新傳志異書。
長山李維梓雲肅題。
(原載聊齋志異摘抄)
惜分釵
聊齋筆,狐鬼跡,真真假假空耶色?墨痕乾,夜光寒,經營慘淡,淚燭成斑,難,難!
江上客,哦松室,小楷蠅頭消永日。一回删,一回攢,鎸梨棗,成就今番,看,看!
河東王廷華思亭題。
(原載聊齋志異摘抄)
滿庭芳
誤入迷途,問津無路,誰令立雪衡門?自不知非,那得席而温?滿懷正欲談玄,異書授,我賴王孫。焚膏細閲鬼狐情,孰道不銷魂?想前人遺恨,賢愚莫辨,史筆名存。看妖魔如現,没法堪吞。幸天孫持造化,能教色相總歸原。書中意,良賈深藏,敢易妄評論?
錢塘陸同文書田題。
(原載聊齋志異摘抄)
書雲蘿公主傳後
鶴唳空宵淚自流,秋來腸斷失鸞儔。倘緣得尚雲蘿主,便不封侯也不愁。
長洲宋允睿默莊題。
(原載聊齋志異摘抄)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