彭城郎玉柱，其先世官至太守；居官廉，得俸不治生産，積書盈屋。至玉柱尤癡：家苦貧，無物不鬻，惟父藏書，一卷不忍置。 「置」：九二三九號青本、但本、圖本作「賣」。〔馮評〕世安得此佳子弟。父在時，曾書勸學篇， 勸學篇：〔吕註〕宋真宗勸學篇：「富家不用買良田，書中自有千鍾粟；安居不用架高堂，書中自有黄金屋；娶妻莫恨無良媒，書中有女顔如玉；出門莫恨無人随，書中車馬多如簇。男兒欲遂平生志，五經勤向窗前讀。」粘其座右，郎日諷誦，又幛以素紗， 幛以素紗：〔何註〕唐王播題詩木蘭寺，後鎮揚州，訪舊時，則碧紗籠之矣。惟恐磨滅。非爲干禄，實信書中真有金粟。〔馮評〕極寫書癡。晝夜研讀，無間寒暑。 「幛以」：青本作「籠以」。「間」：鑄本作「問」。年二十餘，不求婚配，冀卷中麗人自至；〔何評〕癡。見賓親，不知温凉，三數語後，則誦聲大作。客逡巡自去。每文宗臨試，輒首拔之，而苦不得售。一日方讀，忽大風飄卷去，急逐之，踏地陷足；探之，穴有腐草；掘之， 「掘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握」。乃古人窖粟，朽敗已成糞土。雖不可食，而益信「千鍾」之説不妄，〔何評〕先安置一層。讀益力。一日，梯登高架，於亂卷中得金輦徑尺，大喜，以爲「金屋」之驗；出以示人則鍍金，而非真金，〔何評〕變换。心竊怨古人之誑己也。居無何，有父同年觀察是道，性好佛，或勸郎獻輦爲佛龕。觀察大悦，贈金三百、馬二匹。郎喜，以爲金屋、車馬皆有驗，〔何評〕再安置一層。因益刻苦。然行年已三十矣，或勸其娶， 「勸其」：青本作「勸之」。曰：「『書中自有顔如玉』，〔何評〕癡。我何憂無美妻乎？」又讀二三年，迄無效，人咸揶揄之。時民間訛言：天上織女私逃。或戲郎：「天孫竊奔，蓋爲君也。」郎知其戲，置不辨。一夕，讀漢書至八卷，卷將半， 「讀漢書」句：〔吕註〕按：漢書八卷中與此不相符；惟宣帝四年五月詔曰：「父子之親，夫婦之道，天性也。」云云。疑即取此。△按：漢書第八卷近卷半，「天性也」下云：「雖有禍患，猶蒙死而存之誠。愛結於心，仁厚之至也，豈能違之哉！」當取於此。見紗剪美人夾藏其中。駭曰：「書中顔如玉，其以此應之耶？」 「不辨」：黄本作「不問」。「應之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驗之」。〔馮評〕「書癡」二字題也，看他將兩字寫得水乳交融，分拆不開。心悵然自失，而細視美人，眉目如生，背隱隱有細字云「織女」。大異之，日置卷上，反復瞻玩，至忘食寢。一日，方注目間，美人忽折腰起，坐卷上微笑，郎驚絶，伏拜案下，既起已盈尺矣；益駭，又叩之，下几亭亭，宛然絶代之姝，拜問：「何神？」美人笑曰：「妾顔氏，字如玉，君固相知已久；〔馮評〕發呆語，即勸學語。日垂青盼，脱不一至，恐千載下無復有篤信古人者。」郎喜，遂與寢處，然枕席間親愛倍至，而不知爲人。〔何評〕癡。每讀，必使女坐其側。 「必使女坐其側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使女坐於其側」。女戒勿讀，不聽，女曰：「君所以不能騰達者，徒以讀耳。〔何評〕微言。試觀春秋榜上，讀如君者幾人？〔馮評〕譏世之言，却不許惰夫借口。然昔人云：「功名消得幾行書。」此一説也。劉貢父譏歐九不學。然公是先生集不能與六一集並傳，此又一説也。胸羅萬卷，筆重難舉，實不書於場屋。個中人知之。〔何評〕徒讀無益。若不聽，妾行去矣。」郎暫從之，少頃，忘其教，吟誦復起；逾刻索女，不知所在，神志喪失，囑而禱之， 「囑而」：青本作「跪而」，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祝而」。殊無影跡。忽憶女所隱處， 「女所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所」。取漢書細檢之，直至舊所， 「舊所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舊處」。果得之；呼之不動，伏以哀祝，女乃下，曰：「君再不聽，當相永絶！」因使治棋枰、 「因使」：手稿本原作「因與」，塗改。樗蒱之具，日與遨戲，而郎意殊不屬，覷女不在，則竊卷流覽； 「郎意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郎」。「流覽」：手稿本原作「流覽之」，塗改。恐爲女覺，陰取漢書第八卷，雜溷他所以迷之。一日讀酣，女至，竟不之覺；忽睹之，急掩卷，而女已亡矣。大懼，冥搜諸卷，渺不可得；既仍於漢書八卷中得之，葉數不爽，因再拜祝，矢不復讀。女乃下，與之弈，曰：「三日不工，當復去。」至三日，忽一局贏女二子，女乃喜，授以弦索， 授以弦索：〔何註〕教彈絲也。限五日工一曲。郎手營目注，無暇他及；久之，隨指應節，不覺鼓舞。女乃日與飲博， 「隨指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隨手」。「飲博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博飲」。郎遂樂而忘讀。女又縱之出門，使結客，由此倜儻之名暴著。〔馮評〕勸學無術，教懶有方。女曰：「子可以出而試矣。」郎一夜謂女曰：「凡人男女同居則生子，今與卿居久， 「而試」：青本、黄本作「而仕」。「居久」：黄本作「久居」。何不然也？」女笑曰：「君日讀書，妾固謂無益，今即夫婦一章，尚未了悟，『枕席』二字有工夫。」〔馮評〕機神流暢，其天已動，引誘之妙何如。郎驚問：「何工？」 「今即」：鑄本作「今郎」。「何工」：青本、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何工夫」。女笑，不言，少間潛迎就之。郎樂極，曰：「我不意夫婦之樂，有不可言傳者。」〔馮評〕後生小子於夫婦一章了悟者多矣，其餘都是糊塗。於是逢人輒道，無有不掩口者。〔馮評〕天壤之間乃有玉郎，可入笑林。女知而責之，郎曰：「鑽穴踰隙者， 「踰隙」：二十四卷本、黄本作「踰牆」。始不可以告人，天倫之樂，人所皆有，何諱焉？」過八九月，女果舉一男，買媪撫字之。一日，謂郎曰：「妾從君二年，業生子，可以别矣。久恐爲君禍，悔之已晚。」郎聞言泣下，伏不起， 「伏不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伏地不」。曰：「卿不念呱呱者耶？」女亦悽然，良久曰：「必欲妾留，當舉架上書盡散之。」 青本、黄本「欲妾留」作「欲留」，「書盡」作「盡」；二十四卷本「盡散」作「盡焚」。〔馮評〕伏下。郎曰：「此卿故鄉，乃僕性命，何出此言？」女不之强，曰：「妾亦知其有數，不得不預告耳。」先是，親族或窺見女，無不駭絶，而又未聞其締姻何家，共詰之，郎不能作偽語，但默不言，人益疑，郵傳幾遍。聞於邑宰史公。史，閩人，少年進士，聞聲傾動，竊欲一睹麗容，因而拘郎及女。女聞知， 「及女」：鑄本、異史本作「與女」。「知」，青本作「之」。遯匿無跡。宰怒，收郎，斥革衣衿，梏械備加，務得女所自往。郎垂死無一言；械其婢，略能道其仿佛。 「衿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巾」。「略能」：異史本、鑄本作「略得」。宰以爲妖，命駕親臨其家，見書卷盈屋，多不勝搜，乃焚之。〔馮評〕史進士不愛盈屋書卷，而惟女色妖妄是求，若我作知縣，釋生，捆載而歸，不亦快哉！庭中煙結不散，暝若陰霾。郎既釋，遠求父門人書，得從辨復。是年秋捷，次年舉進士。而銜恨切於骨髓，爲顔如玉之位，朝夕而祝，曰：「卿如有靈，當佑我官於閩。」後果以直指巡閩。居三月，訪史惡款，籍其家。時有中表爲司理，逼納愛妾，托言買婢寄署中。案既結，郎即日自劾，取妾而歸。 「取妾」：手稿本原作「歸取其妾」，塗改。〔馮評〕郎君不癡矣，早已悟得夫婦一章。
異史氏曰：「天下之物，積則招妬，好則生魔。女之妖，書之魔也。事近怪誕，治之未爲不可，而祖龍之虐， 祖龍之虐：〔吕註〕史記·秦始皇紀：「三十六年秋，使者從關東夜過華陰平舒道，有人持璧遮使者曰：『爲吾遺鎬池君。』因言曰：『今年祖龍死。』使者問其故，因忽不見。」註：「鎬池君，水神也。秦水德王，故其君將止，水神先自相告也。祖，始也；龍，人君象，謂始皇也。」○又，三十四年，丞相李斯上言曰：「請名官非秦紀皆燒之；非博士官所職，天下有敢藏詩、書百家語者，悉詣守尉雜燒之；有敢偶語詩、書，棄市；以古非今者，族；吏見知不舉者，與同罪。令下三十日不燒，黥爲城旦。所不去者，醫藥、卜筮、種樹之書。若欲有學法令，以吏爲師。」制曰：「可。」〔何註〕謂始皇焚書也。不已慘乎！其存心之私，更宜得怨毒之報也。 「報也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報」。嗚呼！何怪哉！」
〔但評〕寫書癡可云窮形盡態矣。而癡亦有本，癡亦有説，癡亦有趣，乃至癡亦各有驗，癡亦何負於人哉！然癡於書則可，癡於他事則不可。且即所可者而論，亦有未見其可者。於金粟則信之，於車馬則信之，於美人則又信之，所貴乎篤信好學者，豈謂是歟？積好成癡，積癡成魔，至美人果得，已行年三十餘矣；而男女夫婦之道，尚未了悟，吾不知其所學居何等也。女戒其讀而導之遊藝接客，習爲倜儻，夫亦謂春秋榜上皆當出仕之人，豈嗜古不化者所得濫竽耶？每見今之習舉子業者，木坐齋頭，瞑目摇首，飲食無味，面目改形；作文亦言之津津，遇事則處之貿貿。甚且春秋報捷，父母斯民，借官廨爲書齋，資廉俸爲膏火，必至敗乃公事，流毒民間。堂上不談三尺法，腹中空有五車書，國家重士，亦奚取此書癡也。若郎守父藏書，視同性命，本分之外，無所營求。其言鑽穴逾墙，不可告人，天倫之樂，可不必諱；是則天真爛漫，機械不存於胸中。史以儼然進士而邑侯者，以不可告人之隱，拘其人，火其書，雖曰數不可逃，而梏械至於垂死，虐已甚矣。如玉有靈，仇家籍没，怨毒之於人甚矣哉！此亦可見吾人之居心處世，其黠也不如其癡也。
〔何評〕合「千鍾粟」、「黄金屋」、「顔如玉」三語，苦於書中求之，烏得不癡？即枕席功夫尚未曉，知其於書有所不通也。使非教之輟讀，烏能中鄉選、捷南宫哉？故知不汲汲于讀，乃爲真能善讀書者。
〔方評〕昔盧照鄰之悲今日也，曰：「雖有群書萬卷，不及囊中一錢。」則書可付之一炬，而郎獨性命依之，其果癡乎哉？吾謂癡於實必榮以名；癡于古必宜于今。癡者心專，慧者神散。心專則福，神散則禍。癡郎者以慧爲慧而不慧；郎癡者，以癡爲慧而不癡。故無禍而福如此。郎果癡乎哉？然則女曷爲以博弈結客？醫其癡而名始成耶？曰：「此醫其不思，非醫其學也。若思學兼而加之以養，人猶以癡揶揄之，將顔之愚、曾之魯亦以爲癡乎哉？」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青本、黄本、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）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