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原王生早行，遇一女郎，抱襆獨奔， 「獨奔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獨行」。甚艱於步。急走趁之，乃二八姝麗， 姝麗：〔何註〕美麗也。△按：指美女。心相愛樂，問：「何夙夜踽踽而獨？」 「而獨」：手稿本原作「而獨」，塗去「而」，於「獨」右加「行」字；但不類作者筆跡。青本作「獨行」。女曰：「行道之人，不能解愁憂，〔何評〕挑之。何勞相問。」生曰 「生曰」：異史本作「王曰」。：「卿何愁憂？或可效力，不辭也。」女黯然曰：「父母貪賂，鬻妾朱門。 朱門：〔吕註〕晉書·麴允傳：「允與遊氏世爲豪族。西州語曰：『麴與遊，牛羊不數頭。南開朱門，北望青樓。』」○杜甫詩：「出入朱門家，華屋列蛟螭。」嫡妬甚，朝詈 詈：〔何註〕音荔，駡也。而夕楚辱之，所弗堪也，將遠遯耳。」〔何評〕再挑之。問：「何之？」曰：「在亡之人，烏有 烏有：〔何註〕無有也。定所。」〔何評〕三挑之。生言：「敝廬不遠，即煩枉顧。」女喜，從之。生代携襆物，導與同歸。女顧室無人，問：「君何無家口？」答云：「齋耳。」女曰：「此所良佳。如憐妾而活之，須秘 秘：〔何註〕兵媚切，亦密也。密，勿洩。」生諾之，乃與寢合，使匿密室，過數日而人不知也。生微告妻，妻陳疑爲大家媵 媵：〔何註〕音孕，送也。左傳·成八年：「凡諸侯嫁女，同姓媵之。」註：「謂同姓二國以女媵之也。」儀禮鄉飲酒禮：「主人媵爵於賓。」註：「先飲一爵，後一爵從之也，亦此意也。」妾， 「大家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大姓」。勸遣之，生不聽。偶適市，遇一道士，顧生而愕，問：「何所遇？」答言：「無之。」道士曰：「君身邪氣縈繞，何言無？」生又力白，道士乃去，曰：「惑哉！世固有死將臨而不悟者。」〔但評〕即令真是在亡之人，又豈可貪而匿之？明明引鬼入宅，妻勸之而不從，道士言之而不悟，色之迷人甚矣哉！生以其言異，頗疑女；轉思明明麗人，何至爲妖，〔馮評〕天下如此人豈少也哉？意道士借魘禳 厭禳：〔吕註〕前漢書·杜鄴傳註：「厭，壓也，鎮也。」周禮女巫註：「却變異曰禳。」〔何註〕前漢書·杜鄴傳：「折冲厭難，使之銷靡也。」以獵食 獵食：〔吕註〕易林：「鷹鸇獵食，雉兔困極。」〔何註〕獵，捷取也，謂以術捷取食也。△按：獵食，謀食。者。 異史本無「將」字。「魘」：鑄本作「魔」。〔但評〕死將臨而不悟，其言何等真切；乃初聞之而疑，轉思之，且以爲妄矣。忠言逆耳，固如是夫！無何，至齋門，門内杜，不得入；心疑所作，乃窬垝垣， 垝垣：〔何註〕垝音詭，垣音袁。卑曰垣，高曰墉，牆也。〔吕註〕詩·衛風：「乘彼垝垣。」傳：「垝，毁；垣，牆也。」則室門亦閉。躡跡而窗窺之，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亦閉」作「已閉」，「跡」作「足」。見一獰鬼，面翠色，齒巉巉 巉巉：〔何註〕巉音讒，高巖也，狀其牙之長也。如鋸； 「巉巉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巉然」。鋪人皮於榻上，執采筆而繪之； 「繪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畫」。已而擲筆，舉皮如振衣狀，披於身，遂化爲女子。〔但評〕明明麗人也，而乃翠面鋸齒，徒披采繪之人皮者乎？世之以妖冶惑人者，固日日鋪人皮，執采筆而繪者也。吁！可畏矣！〔馮評〕人見呼佳人，我見如獰鬼，人人如我眼，便是魯男子。此心即枯木，聖賢仙佛矣，不然心眼迷，北邙山下土。睹此狀，大懼，獸伏而出。急追道士，不知所往；徧跡之，遇於野，長跪乞救，道士曰：「請遣除之。 以上十一字：鑄本「乞救」作「求救」，並異史本無「曰」字；二十四卷本作「長跪乞救，請遣除之。道士曰」。此物亦良苦，甫能覓代者，予亦不忍傷其生。」乃以蠅拂授生，令挂寢門，臨别，約會於青帝廟。 青帝廟：〔吕註〕史記·封禪書：「漢高祖二年，東擊項籍而還入關，問：“故秦時上帝祠何帝也？』對曰：『白、青、黄、赤帝之祠。』高祖曰：『吾聞天有五帝，而有四，何也？』莫知其説。於是高祖曰：『吾知之矣，乃待我而五也。』乃立黑帝祠，命曰北畤。」生歸，不敢入齋，乃寢内室，懸拂焉。一更許，聞門外戢戢 戢：〔何註〕戢音輯，斂戢不敢大聲也。有聲。自不敢窺也，使妻窺之。 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「敢窺」下無「也」字。康熙本無「使妻窺之」。但見女子來，望拂子不敢進；立而切齒，良久乃去。少時復來，駡曰：「道士嚇我。終不然，寧入口而吐之耶！」取拂碎之，壞寢門而入，徑登生牀，裂生腹， 「腹」：青本作「肚」。掬生心而去。〔但評〕彼在亡之人，固已登子之牀矣。不爲裂肚掬心，何以與子寢合乎？然此其共見者耳；更有甚於裂肚掬心而無形跡可窺者，父母、妻子、兄弟、朋友、皆不得知，何處求人而活之哉？〔馮評〕納後婦者其心黑，應攫取而食之。妻號，婢入燭之，生已死，腔 腔：〔何註〕音啌，骨體也。血狼藉。 狼藉：〔吕註〕爾雅翼：「狼性貪，聚物不整，故稱狼藉。」○釋文：「狼藉草而卧，去則穢亂，爲狼藉也。」陳駭涕不敢聲，明日，使弟二郎奔告道士，道士怒曰：「我固憐之，鬼子乃敢爾！」 鬼子敢爾：〔吕註〕世説：「盧志於衆坐问陸士衡：『陸遜、陸抗是君何物？』答曰：『如卿之於盧毓、盧珽。』士龍失色。既出户，謂兄曰：『何至如此？彼容不相知也。』士衡正色曰：『我父、祖名播海内，寧有不知。鬼子敢爾！』」即從生弟來，女子已失所在，既而仰首四望，曰：「幸遯未遠。」問：「南院誰家？」二郎曰：「小生所舍也。」道士曰：「現在君所。」 「問南院」：康熙本作「門南院」。「君所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君家」。二郎愕然，以爲未有。道士問曰：「曾否有不識者一人來？」答曰：「僕早赴青帝廟， 青本無「早」字。良不知。當歸問之。」去，少頃而返，曰：「果有之。晨間一嫗來，欲傭爲僕家操作，室人止之，尚在也。」道士曰：「即是物矣。」遂與俱往。仗木劍，立庭心，呼曰：「孽魅！ 「孽魅」：青本作「業魅」，鑄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孽鬼」。償我拂子來！」嫗在室，惶 惶：〔何註〕音皇，恐也。遽無色， 「嫗」：青本作「媪」。（下同）出門欲遯，道士逐擊之。嫗仆，人皮劃然而脱，化爲厲鬼，卧嗥如猪。道士以木劍梟其首， 梟首：〔吕註〕史記·秦始皇本紀：「嫪毐作亂敗，其徒二十人皆梟首。」註：「懸首於木上曰梟首。」○天禄識餘：「梟首者，百勞名，以其食母不孝，故古人食梟羮。死懸其首於木，標賊首以示衆曰梟。」身變作濃煙，〔但評〕麗人也，而老嫗矣、厲鬼矣，且卧嗥如猪，變作濃煙矣。衾裯中得意時，可謂無美不備矣。匝地作堆。道士出一葫蘆，拔其塞，置煙中，飀飀 飀飀：〔何註〕飀音劉。風賦：「不疾不徐，飀飀微扇。」然如口吸氣，瞬息煙盡。道士塞口入囊，共視人皮，眉目手足，無不備具。道士捲之，如捲畫軸聲，亦囊之，乃别欲去。陳氏拜迎於門，哭求回生之法，道士謝不能；陳益悲，伏地不起，道士沉思曰：「我術淺，誠不能起死，我指一人，或能之，往求必合有效。」 鑄本、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無「往求必合有效」六字。問：「何人？」曰：「市上有瘋者， 「市上」：青本作「市人」。時卧糞土中。試叩而哀之。倘狂辱夫人，夫人勿怒也。」 「怒也」：鑄本作「怒之」。二郎亦習知之，乃别道士，與嫂俱往；見乞人顛歌道上，鼻涕三尺，穢不可近。陳膝行 膝行：〔吕註〕莊子·在宥：「廣成子南首而卧。黄帝順下風膝行而進，再拜稽首而問。」而前，乞人笑曰：「佳人愛我乎？」陳告之故， 「告之」：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告以」。又大笑曰：「人盡夫也， 人盡夫也：〔吕註〕左傳·桓十五年：「人盡夫也，父一而已。」活之何爲？」〔但評〕彼固愛佳人而甘心就死者，活之何爲？彼愛人之佳人，人亦將愛彼之佳人，彼之佳人且將轉而愛人矣。「人盡夫也，活之何爲？」此仙人警人語也，勿作瘋顛語看。陳固哀之。乃曰：「異哉！人死而乞活於我，我閻摩 閻摩：〔何註〕閻羅也。耶？」 「摩」：鑄本作「羅」。怒以杖擊陳。陳忍痛受之。市人漸集如堵。乞人咯 咯：〔何註〕「咯」字或當作「喀」。音客，吐聲。△按：咯通喀，今音咖。痰唾盈把， 「唾」：除青本外均作「涶」。舉向陳吻曰：「食之！」陳紅漲於面，有難色；既思道士之囑， 「思道」：康熙本作「道思」。遂强啖焉。覺入喉中，硬如團絮，格格而下，停結胸間。乞人大笑曰：「佳人愛我哉！」遂起，行已不顧。尾之，入於廟中。迫而求之，不知所在；前後冥搜，殊無端兆， 「端兆」：康熙本作「兆端」。慚恨而歸。既悼夫亡之慘，又悔食唾之羞，俯仰哀啼，但願即死；方欲展血斂尸，家人竚望，無敢近者。陳抱尸收腸，且理且哭。哭極聲嘶， 嘶：〔何註〕音西。漢書·王莽傳：「大聲而嘶。」嘶，聲破也。〔馮評〕善寫狀。頓欲嘔，覺鬲中結物，突奔而出，不及回首，已落腔中。驚而視之，乃人心也，〔但評〕咯痰唾以爲人心，仙術則奇；所苦者，强啖之人耳。不知其復活以後，亦嘗撫膺而痛心及此否。在腔中突突 突突：〔何註〕觸動也。△按：爲跳動貌。猶躍，〔馮評〕此後之心非向日之心也，向日之心好色，此後之心何好，吾欲問之。熱氣騰蒸如煙然。大異之。 青本「腔」下無「中」字，「煙然」作「煙焉」。「大異」：康熙本作「火異」。急以兩手合腔，極力抱擠，少懈，則氣氤氲自縫中出，乃裂繒帛急束之。以手撫尸，漸温。覆以衾裯。 裯：〔何註〕音儔，亦被也。中夜啟視， 「啟」：二十四卷本作「起」。有鼻息矣。天明，竟活，爲言：「恍惚若夢，但覺腹隱痛耳。」 鑄本「隱」上無「腹」字。青本「腹」作「心」。視破處，痂結如錢，尋愈。
異史氏曰：「愚哉世人！明明妖也，而以爲美。迷哉愚人！明明忠也，而以爲妄。〔馮評〕筆鋒鋭入。然愛人之色而漁之， 漁色：〔吕註〕：禮·坊記：「諸侯不下漁色。」註：「漁色，如漁人之取魚，貪欲無所擇也。」妻亦將食人之唾而甘之矣。天道好還， 天道好還：〔吕註〕道德經：「以道佐人主者，不以兵强天下。其事好還，師之所處，荆棘生焉。」註：「還，償也。」但愚而迷者不寤耳。可哀也夫！」 以上十六字：二十四卷本「還」字下有「無往不復」四字。「可哀也夫」：鑄本作「哀哉」。
〔何評〕魅挑生之言甚工。使非有以自持，無不入其彀中矣。然魅之爲魅可畏，非魅之魅仍可畏，是故君子慎之。道士以蠅拂授王生，終不能救王生之死，是道士不濟。瘋者以咯痰啖生妻，乃竟能致王生之生，彼瘋者何人？
〔方評〕皮曷云畫？冶容也。畫曷云皮？臭囊也。乃世見容忘臭如王生者，以爲眉若遠山，眼如秋水，云鬢桃腮，櫻唇犀齒，與夫鷄頭乳、楊柳腰、金蓮步、芙蓉脂肉，聚天下之怡情悦目者悉備於此。一旦抱裯獨走，遂逃獅吼之憂；携手同歸，我慰蝶隨之慕，有不待玉體横陳，而魂已消于阿堵矣。蠅拂懸，寢門折，獰鬼口張，心亡肚裂。嗚呼！斬獰鬼首者獰鬼也，非道士也。掬王生心者王生也，非獰鬼也。設獰鬼能不害人，則可以免乎木劍；王生能不漁色，又何至使其妻遭夫亡之慘，復拒食唾之羞？由是觀之，較視玉容爲臭皮囊更爲毛髮悚然。其如狂且之不悟何。
〔校記〕（底本：手稿本 參校本：康熙本、異史本、青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）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