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霞

《全校會註集評聊齋志異》——蒲松齡

文登景星者, 黄本「文」作「交」,並二十四卷本「星」作「生」。少有重名,與陳生比鄰而居,齋隔一短垣。一日,陳暮過荒落之墟,聞女子啼松柏間;近臨,則樹横枝有懸帶,若將自經。陳詰之,揮涕而對曰:「母遠去, 「遠去」:鑄本作「遠出」。託妾於外兄。不圖狼子野心, 狼子野心:〔何註〕左傳·宣四年:「諺曰:『狼子野心。』是乃狼也,其可蓄乎?」畜我不卒。 畜我不卒:〔吕註〕詩·邶風:「父兮母兮,畜我不卒。」謂畜我不終也。伶仃如此,不如死!」 二十四卷本「不」上有「念」字。言已復泣。陳解帶, 二十四卷本「帶」上有「其」字。黄本無「帶」。勸令適人。女慮無可託者。陳請暫寄其家,女從之。既歸,挑燈審視,丰韻殊絶,大悦,欲亂之。女厲聲抗拒,紛紜之聲,達於間壁。景生逾垣來窺, 「垣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牆」。陳乃釋女。女見景,凝眸停睇, 「景」: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景生」。「睇」:手稿本作「諦」。今據衆參校本改。久乃奔去。二人共逐之,不知去向。景歸,閤户欲寢,則女子盈盈 盈盈:〔何註〕容也。樂府:「盈盈樓上女。」自房中出。驚問之, 二十四卷本「户」作「門」,「驚」上有「景」字。答曰:「彼德薄福淺,不可終託。」

〔馮評〕陳生德薄,後景生出妻,獨非德薄乎?狐仙亦暗於物色矣。景大喜,詰其姓氏,曰:「妾祖居於齊。爲齊姓, 「爲齊姓」:鑄本作「以齊爲姓」。小字阿霞。」入以游詞,笑,不甚拒,遂與寢處。齋中多友人來往,女恒隱閉深房。 二十四卷本「來往」作「往來」,「閉」作「避」。過數日,曰:「妾姑去。此處煩雜, 「煩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繁」。困人甚。繼今請以夜卜。」 夜卜:〔吕註〕左傳·莊二十二年:「臣卜其晝,未卜其夜。」問:「家何所?」曰:「正不遠耳。」 「正不遠耳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不遠」。遂早去,夜果復來,歡愛綦篤。又數日,謂景曰:「我兩人情好雖佳,終屬苟合。家君宦遊西疆,明日將從母去,容即乘間禀命,而相從以終焉。」問:「幾日别?」約以旬終。既去,景思齋居不可常,移諸内, 「諸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於」。又慮妻妒,計不如出妻。志既决,妻至輒詬厲。 黄本「厲」作「駡」,並青本「既」作「遂」,二十四卷本「至」下有「前」字,「厲」作「詈」。妻不堪其辱,涕欲死,景曰:「死恐見累,請蚤 蚤:〔何註〕字兩「點」不俱在旁。歸。」遂促妻行,妻啼曰:「從子十年,未嘗有失德,何决絶如此?」 「嘗有失」:鑄本作「嘗失」。二十四卷本「决」上有「忽」字。〔但評〕未嘗失德,而决絶如此,是自絶於天也。景不聽,逐愈急。妻乃出門去。自是堊壁 堊壁:〔何註〕堊音惡,色土也,所以飾壁。子虚賦:「其土則丹青赭堊。」〔吕註〕劉熙釋名:「堊,亞也,次也。先泥之,後以灰飾之也。」清塵,引領翹待,不意信杳青鸞, 信杳青鸞:〔何註〕七月七日,漢武生日,有青鳥集殿前。帝問東方朔,對曰:「是名青鸞,王母將至矣。」故後人以音信爲青鸞也。〔吕註〕西王母事。青鸞即青鳥也。如石沉海。 如石沉海:〔吕註〕西厢記:「似石沉大海。」妻大歸後,數浼知交,請復於景;景不納,遂適夏侯氏。夏侯里居與景接壤, 異史本「大歸」作「歸」,「數」上有「父」字。「適夏侯氏,夏侯里居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適夏后氏,夏」。以田畔之故,世有郤。景聞之, 「景聞之」:青本無「之」字。益大恚恨。然猶冀阿霞復來,差足自慰。越年餘, 二十四卷本「越」上有「乃」字。並無踪緒。會海神壽,祠内外士女雲集,景亦在。 「會海神壽,祠内外士女雲集,景亦在」:二十四卷本作「會海神祠會,内外士女雲集,景亦往」。遥見一女,甚似阿霞。景近之,入於人中;從之,出於門外;又從之,飄然竟去。〔但評〕望望然去之,若將浼焉。景追之不及,恨悒而返。後半載,適行於途,見一女郎,著朱衣,從蒼頭,鞚 鞚:〔何註〕馬勒也。黑衛來。望之,霞也。因問從人:「娘子爲誰?」答言:「南村鄭公子繼室。」又問:「娶幾時矣?」曰:「半月耳。」景思:得毋誤耶?女郎聞語,回眸一睇。景視,真霞。 「真霞」:鑄本、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作「真阿霞也」。見其已適他姓,憤填胸臆,大呼:「霞娘!何忘舊約?」從人聞呼主婦,欲奮老拳。 老拳:〔吕註〕晉書·石勒載記:「初,勒與李陽鄰居,歲常争麻地,迭相毆擊。」至是乃使召陽。既至,勒與酣謔,引陽臂笑曰:「孤往日厭卿老拳,卿亦飽孤毒手。」女急止之,啟幛紗謂景曰:「負心人何顔相見?」景曰:「卿自負僕,僕何嘗負卿?」女曰:「負夫人甚於負我!結髮者如是,而况其他!〔但評〕數語鐵案。○聞之如霹靂驚心。〔馮評〕正學先生曰:「糟糠之妻固如此,貧賤之交可知矣。」即「負夫人甚於負我」之説,此語甚確,可以觀人。〔何評〕糟糠之妻尚如此。〔鑄本無名氏評〕足爲千古賣國賊戒焉。向以祖德厚,〔但評〕其所厚者薄。名列桂籍, 桂籍:〔何註〕折桂之籍也。故委身相從;今以棄妻故,冥中削爾禄秩。〔何評〕可懼也。今科亞魁王昌,即替汝名者也。〔但評〕有替名之人可證,乃令薄幸者無從躲閃。我已歸鄭君, 青本「替」上無「即」字。「君」:鑄本、異史本作「姓」。無勞復念。」景俯首貼耳, 俯首貼耳:〔何註〕如犬之畏人然。口不能道詞。 「道詞」:二十四卷本、異史本、鑄本作「道一詞」。視女子,策蹇去如飛, 黄本「視女」作「女」,「去」作「走」。悵恨而已。是科,景落第,亞魁果王氏昌名,鄭亦捷。景以是得薄倖名。 「王氏昌名」:二十四卷本「王昌也」。鑄本、異史本無「鄭亦捷」三字。鑄本「是」下無「得」字。〔但評〕薄倖名是亞魁换得來。〔馮評〕警世。四十無偶,家益替,恒趁食於親友家。 「趁」:青本作「趨」。偶詣鄭,鄭款之,留宿焉。女窺客,見而憐之,問鄭曰:「堂上客,非景慶雲耶?」問所自識,曰:「未適君時,曾避難其家,亦深得其豢養。彼行雖賤,而祖德未斬,且與君爲故人,亦宜有綈袍之義。」 綈袍之義:〔吕註〕史記·范雎蔡澤列傳:「范雎者,魏人也,字叔。先事魏中大夫須賈。須賈使於齊,范雎從。齊襄王使人賜雎金十斤及牛酒。須賈知之,以爲雎持魏國陰事告齊,故得此饋。既歸,以告魏齊。魏齊大怒,使舍人笞擊雎,折脅摺齒。雎佯死,伏匿,更名姓曰張禄。即相秦。秦號曰張禄而魏不知。魏使須賈于秦。范雎聞之,爲微行,敝衣閒步之邸,見須賈。留與坐,飲食,曰:“范叔一寒如此哉?”乃取其一綈袍以賜之。後賈因門下人謝罪。雎曰:“公之所以得無死者,以綈袍戀戀有故人之意。”」〔何註〕唐詩:「尚有綈袍贈,應憐范叔寒。」綈,説文:「厚繒」,釋名:「色緑而澤者。」急就篇註:「今之麤紬。」正義曰:「今之麤袍。」 「綈」:鑄本、異史本作「締」。鄭然之,易其敗絮,留以數日。夜分欲寢,有婢持廿餘金贈景。 「廿餘金」:鑄本、異史本作「金二十餘兩」。女在窗外言曰:「此私貯,聊酬夙好, 「聊酬夙好」:黄本作「酬君夙好」。可將去,覓一良匹。幸祖德厚,尚足及子孫。無復喪檢,以促餘齡。」〔何評〕可勉也。〔但評〕以祖德故,衹削其科名,而不絶其嗣;後若復喪檢,惟有促其年壽而已。○慈悲之心,正大之語,神乎仙乎!薄幸喪檢人如何消受得起。景感謝之。〔馮評〕前突叙一陳生與景善,以後並不之及,前人陳法中亦有之。既歸,以十餘金買搢紳家婢,甚醜悍。舉一子,後登兩榜。鄭官至吏部郎。既没,女送葬歸,啟輿則虚無人矣,始知其非人也。噫!人之無良,舍其舊而新是謀, 「舍其」句:〔何註〕左傳·僖二十八年:「原田每每,舍其舊而新是謀。」卒之卵覆而鳥亦飛, 「卵」:青本、黄本作「巢」。天之所報亦慘矣!

阮亭云:忽□忽景,□霞亦殊□。 諸參校本無此評。

〔但評〕不求之至而自至,且欲相從以終,倚其福、重其德也。訂約别去,豈虚語哉?十年糟糠,無失德而見逐,何負心也!「負夫人甚於負我」,此理甚明,人所易曉;乃負重名者坦然行之而無疑,至於奪名削禄而猶夢夢,名果可信哉!啓紗數語,借以彰天道之常,即以警後世之士。廿金之贈,幸蒙祖德而不至絶其嗣,亦可危矣。「自求多福」,學者何昧斯言?

〔何評〕無故出妻,定非佳士,欺人且不可,况冥中乎?削其禄秩,宜矣。

〔方評〕上山斫檀,檥榏先彈。阿霞之責景星,雖善爲自全,理却不易,故足以關薄倖之口。然棄人者狐亦棄之,何况于人。甚矣,景星之謬也。

〔校記〕(底本:手稿本 參校本:異史本、二十四卷本、鑄本、黄本、青本)
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