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第三百四十二 鬼二十七

《太平廣記》——李昉等十四人

  • 獨孤穆
  • 華州參軍
  • 趙叔牙
  • 周濟川

獨孤穆

貞元中,河南獨孤穆者,客淮南。夜投大儀縣宿,未至十里餘,見一青衣乘馬,顔色頗麗。微以詞調之,青衣對答,甚有風格。俄有車輅北下,導者引之而去。遽謂曰:「遽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遂」。「向者粗承顔色,謂可以中接周旋,「中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終」。何乃頓相捨乎?」青衣笑曰:「媿耻之意,誠亦不足。但娘子少年獨居,性甚嚴整,難以相許耳。」因問娘子姓氏及中外親族,青衣曰:「姓,第六。」不答其他。

既而不覺行數里,俄至一處,門館甚肅。青衣下馬入,久之乃出,延客就館曰:「自絶賓客,已數年矣。娘子以上客至,無所爲辭。勿嫌踈漏也。」於是秉燭陳榻,衾褥備具。有頃,青衣出謂曰:「君非獨孤盛之後乎?」乃自陳是八代孫。青衣曰:「果如是,娘子與郎君乃有舊。」詢其故,青衣曰:「某賤人也,不知其由,娘子即當自出申達。」須臾設食,水陸畢備。

食訖,青衣數十人前導曰:「縣主至。」見一女,年可十三四,姿色絶代。拜跪訖,就坐,謂曰:「莊居寂寞,久絶賓客,不意君子惠顧。然而與君有舊,不敢使婢僕言之,幸勿爲笑。」曰:「羈旅之人,館穀是惠,豈意特賜相見,兼許叙故。且平生未離京洛,是以親故,多不識之,幸盡言也。」縣主曰:「欲自陳叙,竊恐驚動長者。妾離人間,已二百年矣。君亦何從而識?」初聞其姓「穆初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初穆」。自稱縣主,意已疑之,及聞此言,乃知是鬼,亦無所懼。縣主曰:「以君獨孤將軍之貴裔,世禀忠烈,故欲奉託,勿以幽冥見疑。」曰:「之先祖,爲室將軍。「將軍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忠臣」。縣主必以忝有祖風,欲相顧託,乃平生之樂聞也。有何疑焉?」縣主曰:「欲自宣洩,實增悲感。妾父齊王隋煬帝第二子。室傾覆,妾之君父,同時遇害。大臣宿將,無不從逆。唯君先將軍,力拒逆黨。妾時年幼,常在左右,具見始末。及亂兵入宮,賊黨有欲相逼者,妾因辱罵之,遂爲所害。」因悲不自勝。因問其當時人物及大業末事,大約多同《隋史》。

久之,命酒對飲。言多悲咽,爲詩以贈曰:「江都昔喪亂,闕下多構兵。豺虎恣吞噬,戈干日縱横。「戈干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干戈」。逆徒自外至,半夜開重城。膏血浸宮殿,刀鎗倚簷楹。今知從逆者,乃是公與卿。白刃汙黄屋,邦家遂因傾。疾風知勁草,世亂識忠臣。哀哀獨孤公,臨死乃結纓。天地既板蕩,雲雷時未亨。今者二百載,幽懷猶未平。山河風月古,陵寢露烟青。君子禀祖德,「禀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秉」。方垂忠烈名。華軒一會顧,「會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惠」。土室以爲榮。丈夫立志操,存没感其情。義心求可託,「義心求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求義若」。誰能抱幽貞?」嗟嘆,「嗟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深嗟」。以爲班婕妤所不及也。因問其平生製作,對曰:「妾本無才,但好讀書集。「書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古」。常見家姊妹及鮑氏諸女皆善屬文,私懷景慕。帝亦雅好文學,時時被命。當時薛道衡名高海内,妾每見其文,心頗鄙之。向者情發於中,但直叙事耳,何足稱贊?」曰:「縣主才自天授,乃中七子之流。道衡安足比擬?」遂賦詩以答之曰:「皇天昔降禍,室若綴旒。患難在雙闕,干戈連九州。出門皆凶竪,所向多逆謀。白日忽然暮,頽波不可收。望夷既結釁,宗社亦貽羞。温室兵始合,宮闈血已流。憫哉吹簫子,悲啼下鳳樓。霜刃徒見逼,玉笄不可求。羅襦遺侍者,粉黛成仇讐。邦國已淪覆,餘生誓不留。英英將軍祖,獨以社禝憂。丹血濺黼扆,豐肌染戈矛。今來見禾黍,盡日悲宗。王樹深寂寞,「王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玉」。泉臺千萬秋。感兹一顧重,愿以死節酬。幽靈儻不昧,「靈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顯」。中焉契綢繆。「中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終」。」縣主吟諷數四,悲不自任者久之。「任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堪」。

逡巡,青衣數人皆持樂器出,「出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而」,屬後句。有一人前白縣主曰:「言及舊事,但恐使人悲感。且獨孤郎新至,豈可終夜啼泣相對乎?「泣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淚」。某請充使,召家娘子相伴。」縣主許之。既而謂曰:「此大將軍來護兒歌人,亦當時遇害。近在於此。」俄頃即至,甚有姿色,善言笑。因作樂,縱飲甚歡。來氏歌數曲,唯記其一曰:「平陽縣中樹,久作廣陵塵。不意何郎至,黄泉重見春。」良久曰:「妾與縣主居此二百餘年,豈期今日忽有佳禮。」縣主曰:「本以獨孤公忠烈之裔,愿一相見,欲豁幽憤耳。豈可以塵土之質,厚誣君子。」因吟縣主詩落句云:「義心求可託,「義心求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求義若」。誰能抱幽貞?」縣主微笑曰:「亦大强記。」因以歌諷之曰:「金閨久無主,羅袂坐生塵。愿作吹簫伴,同爲騎鳳人。」縣主亦以歌答曰:「朱軒下長路,青草啓孤墳。猶勝陽臺上,空看朝暮雲。」來氏曰:「曩日蕭皇后欲以縣主配后兄子,正見江都之亂,其事遂寢。獨孤冠冕盛族,忠烈之裔,「裔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家」。今日相對,正爲嘉偶。」問縣主所封何邑,縣主云:「兒以仁壽四年生於京師,時駕幸仁壽宮,因名壽兒。明年,太子即位,封清河縣主。上幸江都宮,徙封臨淄縣主。特爲皇后所愛,常在宮内。」曰:「夜已深矣,獨孤郎宜且成禮。某當奉候於東閣,候曉拜賀。」於是群婢戲謔,皆若人間之儀。既入臥内,但覺其氣奄然,其身頗冷。

頃之,泣謂曰:「殂謝之人,久爲塵灰。幸將奉事巾櫛,死且不朽。」於是復召來氏,飲讌如初。因問曰:「聞君今適江都「聞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承」。何日當回?有以奉託,可乎?」曰:「死且不顧。其他有何不可乎?」縣主曰:「帝既改葬,妾獨居此。今爲惡王墓所擾,欲聘妾爲姬。妾以帝王之家,義不爲凶鬼所辱。本愿相見,正爲此耳。君將適江南,路出其墓下,以妾之故,必爲其所困。道士王善交書符於淮南市,能制鬼神。君若求之,即免矣。」又曰:「妾居此亦終不安。君江南回日,能挈我俱去,置葬我洛陽北坂上,「置」《異聞集校證》無。得與君相近。永有依託,生成之惠也。」皆許諾,曰:「遷葬之禮,乃家事矣。」酒酣,倚而歌曰:「露草芊芊,頽塋未遷。自我居此,於今幾年。與君先祖,疇昔恩波。死生契闊,忽此相過。誰謂佳期,尋當别離。俟君之北,携手同歸。」因下淚沾襟。來氏亦泣,語曰:「獨孤郎勿負縣主厚意。」因以歌答曰:「伊彼維陽,在天一方。驅馬悠悠,忽來異鄕。情通幽顯,獲此相見。義感疇昔,言存繾綣。清江桂舟,可以遨游。惟子之故,不遑淹留。」縣主泣謝曰:「一辱佳貺,永以爲好。」

須臾,天將明,縣主涕泣,亦相對而泣。凡在座者,皆與辭訣。既出門,迴顧無所見。地平坦,亦無墳墓之象。意恍惚,良久乃定。因徙柳樹一株以誌之。家人索頗甚急。復數日,乃入淮南市,果遇王善交於市,遂求一符。「求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獲」。既至惡王墓下,爲旋風所撲三四,因出符示之,乃止。

先是,頗不信鬼神之事,及縣主言,無不明曉,乃深嘆訝,亦私爲所親者言之。

時年正月,自江南回,發其地數尺,得骸骨一具。以衣衾斂之。以其死時草草,葬必有闕,既至洛陽,大具威儀,親爲祝文以祭之,葬於安善門外。「善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喜」。其夜,獨宿於村墅,縣主復至,謂曰:「遷神之德,萬古不忘。幽滯之人,分不及此者久矣。幸君惠存舊好,使我永得安宅。道途之間,所不奉見者,以君見我腐穢,恐致嫌惡耳。」覩其車轝導從,悉光赫於當時。縣主亦指之曰:「皆君之賜也。歲至己卯,當遂相見。」其夕同宿所,「同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因」。至明乃去。

既爲數千里遷葬,復倡言其事,凡之故舊親戚無不畢知。貞元十五年,歲在己卯。晨起將出,忽見數卒至其家,「卒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人」。曰:「縣主有命。」曰:「相見之期至乎?」其夕暴亡,遂合葬於楊氏出《異聞録》

華州參軍

華州柳參軍,名族之子。寡欲,早孤,無兄弟。罷官,於長安閑居。上巳日,于曲江見一車子,飾以金碧,半立淺水之中。後簾徐褰,見纖手如玉,指畫令摘芙蕖。女之容色絶代,斜睨柳生良久。柳生鞭馬從之,即見車子入永崇里柳生訪其姓崔氏,女亦有母。有青衣,字輕紅柳生不甚貧,多方賂輕紅,竟不之受。

他日,崔氏母有疾,其兄執金吾,因候其妹,見其美,請爲子納焉。崔氏不樂,其母不敢違兄之命。女曰:「愿嫁得前時柳生足矣。必不允,某與外兄終恐不生全。」其母念女之深,乃命輕紅薦福寺僧道省院達意。柳生輕紅所説,因挑輕紅輕紅大怒曰:「君性甚麄狂,奈何小娘子如此待於君?某一微賤,便忘前好,欲保歲寒,其可得乎?某且以足下事白小娘子。」柳生再拜,謝不復爾。始曰:「夫人惜小娘子情切,今小娘子不樂適家,夫人是以偷成親,君可三兩日内就禮事。」柳生極喜,自備數百千財禮,如期結婚。後五日,挈妻與輕紅金城里居。

及旬月外,金吾到永崇,其母王氏泣云:「某夫亡,子女孤獨,被姪不待禮會,强竊女去矣。兄豈無教訓之道?」金吾大怒,歸笞其子數十。密令捕訪,彌年無獲。無何,王氏殂,柳生挈妻與輕紅金城里赴喪。金吾之子既見,遂告父,父擒柳生。生云:「某於外姑王氏處納采娶妻,非越禮私娶也,家人大小皆熟知之。」王氏既殁,無所明,遂訟於官。公斷家先下財禮,令歸家。金吾子常悦慕表妹,亦不究前事也。

經數年,輕紅竟潔己處焉。金吾又亡,移其宅於崇義里崔氏不樂事外兄,乃使輕紅柳生所在,時柳生尚居金城里崔氏又使輕紅柳生爲期,兼賫看圃竪,令積糞堆與宅垣齊,崔氏女遂與輕紅躡之,同詣柳生柳生驚喜,又不出城,只遷群賢里。後本夫訪尋崔氏女,知群賢里住,復興訟奪之。王生情深,崔氏方圖脱免,託以體孕,又不責而納焉。柳生長流江陵。二年,崔氏女與輕紅相繼而殁。王生送喪,哀慟之禮至矣。輕紅亦葬於崔氏墳側。

柳生江陵閑居,春二月,繁花滿庭,追念崔氏女,凝想形影,且不知存亡。忽聞扣門甚急,俄見輕紅抱粧奩而進,乃曰:「小娘子且至。」聞似車馬之聲,比崔氏女入門,更無他見。柳生崔氏女叙契濶,悲懽之甚。問其由,則曰:「某已與王生訣,自此可以同穴矣。人生意專,必果夙愿。」因言曰:「某少習樂,箜篌中頗有功。」柳生即時買箜篌,調弄絶妙。二年間,可謂盡平生矣。

無何,王生舊使蒼頭過柳生之門,見輕紅,驚,不知其然。又疑人有相似者,未敢遽言。問閭里,又云流人柳參軍,彌怪,更伺之。輕紅亦知是王生家人,因具言於柳生,匿之。王生蒼頭却還家,具以其事言於王生王生聞之,命駕千里而來。既至柳生之門,於隙窺之,正見柳生坦腹於臨軒榻上,崔氏女新粧,輕紅捧鏡於其側,崔氏匀鉛黄未竟,王生門外極呼,輕紅鏡墜地,有聲如磬。崔氏倉黄奔入,遂告柳生,生驚,亦待如賓禮。俄又失崔氏所在。柳生王生從容言事,二人相看不喻,大異之。相與造長安,發崔氏所葬驗之,即江陵所施鉛黄如新,衣服肌肉,俱無損敗,輕紅亦然。相誓,却葬之,二人入終南山訪道,遂不返焉。出《乾𦠆子》

趙叔牙

貞元十四年戊寅,夏五月,旱,徐州散將趙叔牙移入新宅。夜中,窗外有物動搖窗紙聲。問之,其物自稱是鬼,劉得,言:「窟宅在公牀下,往來稍難,公爲我移出,城南臺雨山下,有雙大樹,是我妻墓,墓東埋之,後必相報。」叔牙明旦出城,視之,信。即日掘牀下,深三尺,得骸骨,如其言葬之。其夜,鬼來言謝,曰:「今時旱,不出三日有雨,公且告長史。」叔牙至明通狀,請祈雨,期三日雨足。節度使司空張建封許之,給其所須。叔牙石佛山設壇,至三日,若無雨,當截耳,城中觀者數千人。時與寇鄰,建封以爲詐妄有謀,晚衙杖殺之。昏時大雨,即令致祭,補男爲散將。時人以爲事君當誠實,今趙叔牙隱鬼所報雨至之期,故自當死耳。出《祥異集》沈本作「集異記」。疑是。

周濟川

周濟川汝南人,有别墅在揚州之西。兄弟數人俱好學,嘗一夜講授罷,可三更,各就榻將寐,忽聞窗外有格格之聲,久而不已。濟川於窗間窺之,乃一白骨少兒也,於庭中東西南北趨走,始則叉手,俄而擺臂。格格者,骨節相磨之聲也。濟川呼兄弟共覘之。良久,其弟巨川厲聲呵之,一聲小兒跳上堦,再聲入門,三聲即欲上牀。巨川呵罵轉急。小兒呼曰:「阿母與兒乳。」巨川以掌擊之,隨掌墮地,舉即在牀矣,騰趠之捷若猿玃。家人聞之,恐有異,遂持刀棒悉至。小兒但呼曰:「阿母與兒乳。」家人以棒擊之,其中也,小兒節節解散如星,而復聚者數四。又曰:「阿母與兒乳。」家人以布囊盛之,提出,遠猶求乳。出郭四五里,擲一枯井。明夜又至,手擎布囊,抛擲跳躍自得。家人輩擁得,又以布囊,如前法盛之,以索括囊,懸巨石而沉諸河,欲負趨出,於囊中仍云:「還同昨夜客耳。」明日又來,左手携囊,右手執斷索,趨馳戲弄如前。家人先備大木,鑿空其中,如鼓撲,擁小兒於内,以大鐵葉裹其兩端而釘之,然後鎖一鐵,懸巨石,沉之大江。負欲趨出云:「謝以棺槨相送。」自是更不復來矣,遂絶,時貞元十七年。出《祥異記》原作「出《詳異記》」,據書前引用書目改。沈本作「廣異記」。據程毅中考證,戴孚卒年不晚于貞元十年,此非《廣異記》佚文。

本章完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