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 東城老父傳
- 柳氏傳
東城老父傳陳鴻譔
老父姓賈名昌,長安宣陽里人。開元元年癸丑生。元和庚寅歲,九十八年矣。視聽不衰,言甚安徐,心力不耗。語太平事,歷歷可聽。父忠,長九尺,力能曳倒牛,「曳倒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倒曳」。以材官爲中宮幕士。景龍四年,持幕竿,隨玄宗入大明宮誅韋氏,奉睿宗朝群后,遂爲景雲功臣,以長刀備親衛,詔徙家東雲龍門。昌生七歲,趫捷過人,能搏柱乘梁。善應對,解鳥語音。
玄宗在藩邸時,樂民間清明節鬪鷄戲。及即位,治鷄坊於兩宮間。索長安雄鷄,金尾鐵距,「尾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毫」。高冠昂尾千數,養於鷄坊。選六軍小兒五百人,使馴擾教飼。上之好之,民風尤甚,諸王世家、外戚家、貴主家、侯家,傾帑破産市鷄,以償鷄直。都中男女以弄鷄爲事,貧者弄假鷄。
帝出游,見昌弄木鷄於雲龍門道旁,召入,爲鷄坊小兒,衣食右龍武軍。三尺童子入鷄群,如狎群小,壯者弱者,勇者怯者,水穀之時,疾病之候,悉能知之。舉二鷄,鷄畏而馴,使令如人。護鷄坊中謁者王承恩言於玄宗,召試殿庭,皆中玄宗意。即日爲五百小兒長。加之以忠厚謹密,天子甚愛幸之,金帛之賜,日至其家。
開元十三年,籠鷄三百從封東岳。父忠死太山下,得子禮奉尸歸葬雍州。縣官爲葬器,喪車乘傳洛陽道。十四年三月,衣鬪鷄服,會玄宗於温泉。當時天下號爲「神鷄童」。時人爲之語曰:「生兒不用識文字,鬪鷄走馬勝讀書。賈家小兒年十三,「三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二」,據前文,似應作「五」。富貴榮華代不如。能令金距期勝負,白羅繡衫隨軟轝。父死長安千里外,差夫持道輓喪車。」
昭成皇后之在相王府,誕聖於八月五日。中興之後,制爲千秋節。賜天下民牛酒樂三日,命之曰酺,以爲常也,大合樂於宮中。歲或酺於洛,元會與清明節,率皆在驪山。每至是日,萬樂具舉,六宮畢從。昌冠鵰翠金華冠,錦袖繡襦袴,執鐸拂,導群鷄,叙立於廣塲,顧眄如神,指揮風生。樹毛振翼,礪吻磨距,抑怒待勝,進退有期。隨鞭指低昂,不失昌度。勝負既決,强者前,弱者後,隨昌鴈行,歸於鷄坊。角觝萬夫,跳劍尋撞,「撞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橦」,是。蹴毯踏繩,舞於竿顛者,索氣沮色,逡巡不敢入,豈教猱擾龍之徒歟?
二十三年,玄宗爲娶梨園弟子潘大同女,男服珮玉,女服繡襦,皆出御府。昌男至信、至德。天寶中,妻潘氏以歌舞重幸於楊貴妃,夫婦席寵四十年,恩澤不渝,豈不敏於伎,謹於心乎?
上生於乙酉鷄辰,使人朝服鬪鷄,兆亂於太平矣,上心不悟。十四載,胡羯陷洛,潼關不守,大駕幸成都。奔衛乘轝,夜出便門,馬踣道穽,傷足不能進,杖入南山。每進鷄之日,則向西南大哭。
禄山往年朝於京師,識昌於横門外,及亂二京,以千金購昌長安、洛陽市。昌變姓名,依於佛舍,除地擊鐘,施力於佛。洎太上皇歸興慶宮,肅宗受命於别殿,昌還舊里。居室爲兵掠,家無遺物,布衣顦顇,不復得入禁門矣。明日,復出長安南門道,見妻兒於招國里,菜色黯焉。兒荷薪,妻負故絮。昌聚哭,訣於道,遂長逝。
息長安佛寺,學大師真旨。「真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佛」。大曆元年,依資聖寺大德僧運平,住東市海池,「住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往」。立陀羅尼石幢。書能紀姓名,讀釋氏經,亦能了其深義聖道。以善心化市井人。建僧房佛舍,植美草甘木。晝把土擁根,汲水灌竹,夜正觀於襌室。
建中三年,僧運平人壽盡。服禮畢,奉舍利塔於長安東門外鎮國寺東偏,手植松柏百株,搆小舍,居於塔下。朝夕焚香灑掃,事師如生。
順宗在東宮,捨錢三十萬,爲昌立大師影堂及齋舍。又立外屋,居游民,取傭給。昌因日食粥一杯,漿水一升,卧草席,絮衣,過是悉歸於佛。妻潘氏後亦不知所往。
貞元中,長子至信衣并州甲,隨大司徒燧入覲,省昌於長壽里。昌如己不生,絶之使去。次子至德歸,販繒洛陽市,來往長安間,歲以金帛求覲昌,皆絶之。遂俱去,不復來。
元和中,潁川陳洪祖攜友人出春明門,「洪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鴻」。見竹柏森然,香烟聞於道。下馬覲昌於塔下,聽其言,忘日之暮。宿鴻祖於齋舍,「鴻」上文作「洪」。話身之出處,皆有條貫,遂及王制。鴻祖問開元之理亂,昌曰:「老人少時,以闘鷄求媚於上,上倡優畜之,家於外宮,安足以知朝廷之事?然有以爲吾子言者。老人見黄門侍郞杜暹,出爲磧西節度,攝御史大夫,始假風憲以威遠。見哥舒翰之鎮凉州也,下石堡,戍青海城,出白龍,逾葱嶺,界鐵關,總管河左道,七命始攝御史大夫。見張説之領幽州也,每歲入關,輒長轅輓輻車,輦河間、薊州傭調繒布,駕轊連軏,坌入關門。輸於王府,江淮綺縠,巴蜀錦繡,後宮玩好而已。河州燉煌道,歲屯田,實邊食,餘粟轉輸靈州,漕下黄河,入太原倉,備關中凶年。關中粟米藏於百姓。「米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麥」。天子幸五嶽,從官千乘萬騎,不食於民。老人歲時伏臘得歸休,行都市間,見有賣白衫白疊布。行隣比廛間,有人禳病,法用皂布一匹,持重價不克致,竟以幞頭羅代之。近者,老人扶杖出門,閲街衢中,東西南北視之,見白衫者不滿百,豈天下之人,皆執兵乎?開元十二年,詔三省侍郞有缺,先求曾任刺史者。郞官缺,先求曾任縣令者。及老人見四十,三省郞吏,有理刑才名,大者出刺郡,小者鎮縣。自老人居大道旁,往往有郡太守休馬於此,皆慘然,不樂朝廷沙汰使治郡。開元取士,孝弟理人而已,不聞進士宏詞拔萃之爲其得人也。大略如此。」
因泣下。復言曰:「上皇北臣穹廬,東臣鷄林,南臣滇池,西臣昆夷,三歲一來會。朝覲之禮容,臨照之恩澤,衣之錦絮,飼之酒食,使展事而去,都中無留外國賓。今北胡與京師雜處,娶妻生子,長安中少年有胡心矣。吾子視首飾鞾服之制,不與向同,得非物妖乎?」鴻祖默不敢應而去。原爲陳鴻祖撰。《説郛》(張宗祥輯明鈔本)卷三引有此條,作《實賓録》,題作《賈昌》,注出《異聞集》。南宋蔡夢弼《杜工部草堂詩箋》卷二九《鬭鷄》注、《歲時廣記》卷一七《治鷄坊》等注出《異聞集》。
柳氏傳許堯佐譔
天寶中,昌黎韓翊有詩名,《新唐書》卷二〇三、《唐詩紀事》卷三〇、《唐才子傳》卷四皆有傳,均爲「翃」。應據以改。性頗落托,羈滯貧甚。有李生者,與翊友善,家累千金,負氣愛才。其幸姬曰柳氏,豔絶一時,喜談謔,善謳詠。李生居之别第,與翊爲宴歌之地,而館翊於其側。翊素知名,其所候問,皆當時之彦。柳氏自門窺之,謂其侍者曰:「韓夫子豈長貧賤者乎?」遂屬意焉。李生素重翊,無所吝惜,後知其意,乃具饍請翊飲。酒酣,李生曰:「柳夫人容色非常,韓秀才文章特異,欲以柳薦枕於韓君,可乎?」翊驚慄,避席曰:「蒙君之恩,解衣輟食久之,豈宜奪所愛乎?」李堅請之。柳氏知其意誠,乃再拜,引衣接席,李坐翊於客位,引滿極歡。李生又以資三十萬,佐翊之費。翊仰柳氏之色,柳氏慕翊之才,兩情皆獲,喜可知也。
明年,禮部侍郞楊度擢翊上第。《唐摭言》卷一四作「陽浚」,《登科記考》卷九訂爲「楊浚」,《唐僕尚丞郎表》考證爲「陽浚」。屏居間歲,柳氏謂翊曰:「榮名及親,昔人所尚,豈宜以濯浣之賤,稽採蘭之美乎?且用器資物,足以待君之來也。」翊於是省家於清池。歲餘,乏食,鬻粧具以自給。
天寶末,盜覆二京,士女奔駭。柳氏以艶獨異,「艶」《異聞集校證》作「姿艶」。且懼不免,乃剪髮毀形,寄跡法靈寺。宋敏求《長安志》卷八「南宣平坊」有「西南隅法雲尼寺」。是時侯希逸自平盧節度淄、青,「侯希逸」即「田神功」,「淄青」爲「汴宋」,或因時代不遠,許氏故爲隱諱而改易。素藉翊名,請爲書記。洎宣皇帝以神武返正,翊乃遣使間行,求柳氏。以練囊盛麩金,題之曰:「章臺柳,章臺柳,昔日青青今在否?縱使長條似舊垂,亦應攀折他人手。」柳氏捧金嗚咽,左右悽憫。答之曰:「楊柳枝,芳菲節,所恨年年贈離别。一葉隨風忽報秋,縱使君來豈堪折。」無何,有蕃將沙吒利者,初立功,竊知柳氏之色,劫以歸第,寵之專房。及希逸除左僕射入覲,翊得從行,至京師,已失柳氏所止,嘆想不已。偶於龍首岡見蒼頭以駮牛駕輜軿,從兩女奴。翊偶隨之,自車中問曰:「得非韓員外乎?某乃柳氏也。」使女奴竊言失身沙吒利,阻同車者,請詰旦幸相待於道政里門。及期而往,以輕素結玉合,實以香膏,自車中授之,曰:「當遂永訣,愿置誠念。」乃回車,以手揮之,輕袖搖搖,香車轔轔,目斷意迷,失於驚塵。翊大不勝情。
會淄、青諸將合樂酒樓,使人請翊,翊强應之,然意色皆喪,音韻悽咽。有虞候許俊者,以材力自負,撫劍言曰:「必有故,愿一効用。」翊不得已,具以告之。俊曰:「請足下數字,當立致之。」乃衣縵胡,佩雙鞬,從一騎,徑造沙吒利之第。候其出行里餘,乃被袵執轡,犯關排闥,急趨而呼曰:「將軍中惡,使召夫人。」僕侍辟易,無敢仰視。遂升堂,出翊札示柳氏,挾之跨鞍馬,逸麈斷鞅,倐忽乃至,引裾而前曰:「幸不辱命。」四座驚嘆。柳氏與翊,執手涕泣,相與罷酒。
是時沙吒利恩寵殊等。翊、俊懼禍,乃詣希逸。希逸大驚曰:「吾平生所爲事,俊乃能爾乎?」遂獻狀曰:「檢校尚書金部員外郞兼御史韓翊,久列參佐,累彰勳効。頃從鄕賦。有妾柳氏阻絶凶寇,依止名尼。今文明撫運,遐邇率化。將軍沙吒利兇恣撓法,憑恃微功,驅有志之妾,干無爲之政。臣部將兼御史中丞許俊,族本幽薊,雄心勇決,却奪柳氏,歸於韓翊。義切中抱,雖昭感激之誠;事不先聞,固乏訓齊之令。」尋有詔:「柳氏宜還韓翊,沙吒利賜錢二百萬。」柳氏歸翊。翊後累遷至中書舍人。
然即柳氏,志防閑而不克者;許俊,慕感激而不達者也。向使柳氏以色選,則當熊、辭輦之誠可繼;許俊以才,則曹柯澠池之功可建。夫事由跡彰,功待事立。惜鬱堙不偶,義勇徒激,皆不入於正。斯豈變之正乎?蓋所遇然也。傳本或題《章臺柳傳》。
本章完!